梦还没有完,大寒尚有蝉
《痴情司》
和室里一片寂静,徒留窗外蝉声嗡鸣。还不到黄昏,天竟然也会是朦胧的紫色,晕染着西边的天地交接处,如一个淡薄的幻梦。
和千寿郎告别后,恰好路过那间堪称“荒废”的和室。
“父亲。”快要到该离开的点了,炼狱杏寿郎驻足时,称呼还是自然而然出口了。其实他满脑子都是无限列车,此刻喧嚣的并非恐惧,他向来坦然面对前路的坎坷,即使未知——无论摘下怎样的面具,有些未知都是黑暗的。但他能用自己燃出一簇火光。
毫无形象地翻身过去固执地用后背面对他的男人为他重新打开现实的门。炼狱槙寿郎倒像是重新陷入沉睡了,一脉相承的赤金色头发散乱在宽阔的后背。炼狱杏寿郎是看着这个背影长大的,直到男人彻底佝偻下去,再也直不起腰来。
千寿郎就在屋外的廊檐下呆呆地看着,父亲的态度是压抑他一生的沉重交响,于是他就在怀疑自己和坚定这两个状态之间来回横越。
炼狱杏寿郎想说些什么。但在他开口前男人已经猜到后续似的向前扑去,表示拒绝的动作再次重演。陡然伸直的手臂击中酒瓶,日本清酒倾倒在铺着的席子上,没能惹来他一点注意。
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丁点旧时的残留,于是他长久地蜗居在此,生怕走出这间屋子就会被早已远离的回忆侵袭。可惜,这世上不曾有一条路仅靠回避就能走到终点,而他的退却正中失败的靶心。
炼狱杏寿郎闭上眼,眼睑挡住燃烧的火焰。涩辣的液体浸湿一片,自少年起就十分熟悉的味道,他说不上什么喜恶,只是知道面前男人的人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那个装有斗志的瓶子就彻底倾倒了。
没再试图说什么,他神情坚毅地转身离开了。
今天的天气依旧那么好。
离开车站后我模糊中感觉自己陷入过一段很短暂的熟睡。具体其实根本记不起了,只是和炼狱先生一起坐在汽车后座时,不知为何困意来势汹汹,而我仿佛变成一株向日葵,即使竭力控制自己,也还是被向阳性驱使着向身旁的炼狱先生倒去。
我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入睡,可是发散的思维还能勾连到些许现实的转变,身体仿佛陷入下沉的湖面,迷迷糊糊中听见炼狱先生似乎说了什么,然后汽车行进的晃动终止,一双宽厚的、带有薄茧的手掌比我体温稍高一些,温暖地撑在我的肩颈和腿弯。是个温暖令人心安的怀抱。
我是不是感觉错了?
可是周围已经归于寂静,我枕着柔软的触感进入更深的沉睡。
参考我近来的睡眠质量,这无疑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次。深度睡眠时没有做梦,眼前也没有凌乱的浮光掠影的碎片,仅是甜美的黑暗。
可是我恢复意识时却觉得浑身酸痛,不仅手脚关节处用力过度而导致钝钝地不适,腰椎处更仿佛被人打进一颗钉子,某两节脊椎之间正一阵一阵生生地疼。
我睁开眼只看到眼前一片模糊,快速眨眼几下也没能改善这雾里般的环境,而自己趴着睡在有些硬的被窝里。
面前正坐有一个女性的身影,盘着漆黑的发,穿着和服,从那端正的坐姿与古典的仪态来看,我几乎以为是枝子夫人。不等我好奇枝子夫人为何会守在我床前,短暂的花眼效果结束,我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面前的女性绝非我现实中认识的某一个人。
她察觉到我醒来,缓缓转过身——一张如从古典工笔画中拓印下来的端丽的脸,看着有些拒人千里的冷肃——我脑袋晕乎乎的,说不上来是哪里熟悉。
“朝和,”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却意外柔和,“你曾经等待过太阳升起么?”
我该承认刚睡醒时我的大脑并不清醒,她纯熟的日语落进我耳里只剩下叮叮咚咚的脆响。“呃……抱歉,您在说什么?”我的思维高地现在究竟被什么占领了,怎么还跟没醒一样雾里看花。
她合上眼,浓密的长睫遮住那双棕色的眼睛,流出微张的唇瓣的声音似叹息似劝诫:“等待太阳升起的时间,既短暂也漫长。因为人类没办法拨动时间让寰宇走快一秒,而等待得到的只有痛楚。”千年的传承,数十代人,他们都在等待太阳升起,而太阳还未升起。
她让我想到很多东西,很多人,老电影似的一幕一幕闪过,我突然回忆起还在英国时的某个午后,我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懒散地翻一本日本神话,光线透过明亮的窗玻璃折射过挂钟上装饰用的琉璃,最后落在书页上的只有一小块彩色的投影。源赖光退治恶鬼的故事被照得斑驳陆离,被斩下一臂的妖怪只留下逃走的背影。
为什么会回忆起那个午后?
“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轻声细语,眼中满是柔软关切,伸手轻抚我的发顶,俱是慈爱。
我注意到她腿上放着一把日本刀,从那形制来看无疑是一把日轮刀——那看着也很像我的那一柄。
像是间隔在不同世界的墙被敲破,我的大脑一片清明,此前的混沌一无所踪,于是她的形象倏地立体起来。曾在黑白相片中见过的那张脸,活在对于过去的回忆言语中的女性,用日轮刀联系起我们之间的血脉——“外婆……!”
名为妍瑰的女子正隔着时空对我微笑,我试图撑着床面坐起,手触到的却并非光滑的床单,而是铺在和室的凉席……咦?和室?
我猛地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熟悉的屋顶落入眼帘,淡淡的熏香味安抚我的思维,从微开的窗缝中窜进的风打乱窗帘,我还在自己的卧室里,一直都在。
而我的日轮刀就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外祖父将这柄刀交给我时,把放置的刀架也转移到我的房间了。
太阳还没坠下,我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间还远没到那个点。可为何我如此不安?心上被鼓吹起的波澜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我的身心皆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着,让我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这种情绪。无论是近来发生的一切、今天的梦境,抑或之后即将发生的未来,被压缩在这短短两日之中塞满我的大脑,恰如骤雨来前天黑得极快,闷热难解。
心跳的速度随着这种慌乱越是汹涌澎湃,我越是无法在瞬间理清自己的思维。心声变成双声部,交替着催促我。
匆匆收拾一番后,我即刻驱车前去制药实验室。我必须为炼狱先生准备一些药,以防有乘客受伤,而隐部又来不及赶上事发的列车。当然,最好能带上些特制武器。
制药实验室的负责人姓桥下,据说明治维新时期颁布《平民苗字必称令》,规定凡国民,必须取姓。桥下先生一家居住在一座横桥下方,于是顺理成章地取姓“桥下”。
但一切和乐终结在他少时的一个夜晚,闯入家中的鬼将他的母亲与妹妹吃尽,晚归的桥下先生只看到亲人的血从屋子里蔓延出去,滴落在河中,随之被冲散了。
这位外形酷似弥勒佛般憨厚和蔼的男人在实验上拥有相当可怕的能量与坚韧的精神。若非我曾亲眼看过他不食不寝夜以继日地分析比对样品的样子,恐怕也会觉得他更适合做个行政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