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那一声沉重的“好”,像一块巨石投入解何杨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狂澜与更沉静的决心。她知道,父亲用这个字押上了他所有的担忧和信任。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从灯火辉煌的金门大桥收回,转身,脚步坚定地走向车库。战斗,从这一刻,进入倒计时。
车库的灯光亮起,昏黄依旧,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圣的使命感。解何杨没有再去拿软毛刷,也没有立刻对着白墙空挥。她走到墙角,目光落在那台崭新的发球机上。银灰色的机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而诱人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仪式。她弯下腰,用右手,极其小心地打开储球仓。洁白的、崭新的三星比赛用球,静静地躺在里面,如同待命的士兵。她拿起一颗球。冰凉、光滑、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有将球放入发球口,而是拿着它,走到了那面空旷的白墙前。她站定,距离墙大约两米。右手紧握着自己那支改造过的球拍,左手——那只被厚重支具禁锢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挥拍,只是将小臂抬起,让支具包裹下的手掌,以一个极其别扭、却最大限度避免发力的姿势,虚虚地托在身前。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锁定了白墙上的一个点。呼吸放得极其平缓,全身的肌肉却绷紧到极致,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顶点。
然后,她用右手,将那颗白色的乒乓球,极其轻柔地、几乎是垂直地,朝着自己虚托在身前的左手支具上方,抛了出去!
高度很低,速度很慢。
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
白色的球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微弱的抛物线,目标——左前臂支具上方一点点,靠近手腕的位置!那不是为了接球,那只手根本不可能接住!她想要的,仅仅是让这颗球,极其轻微地、自然下落时,碰触到支具的表面!她要“听”那颗球,碰到自己“手”的声音!
球在下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
解何杨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颗下落的球,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左前臂,集中在即将被碰触的那一小块区域!
杨正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车库虚掩的门外,高大的身影完全隐没在走廊的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门缝透出的微光中,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那颗下落的球和女儿虚托的左臂。
球,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左前臂支具靠近手腕边缘的硬质塑料护壳!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如同心跳般的脆响,在寂静的车库里骤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解何杨脑中炸开!
就在那“嗒”声响起的同时!
一股远比“刷毛感应”更清晰、更强烈的电流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唤醒”的酸麻感,猛地从被碰触点下方的皮肤深处窜起!如同沉睡的火山口,第一次感受到了陨石的撞击!那感觉不再是转瞬即逝的涟漪,而是一股清晰的、带着微弱“震荡”的脉冲,瞬间扩散到整个手腕深处!
更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是!
在那一瞬间!在她全部意念都疯狂集中在左腕的瞬间!她仿佛“感觉”到!左腕深处那些沉睡的肌腱和肌肉束,极其极其微弱地、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不是动作!不是收缩!是像心脏那样,无意识的、应激性的…一“颤”!
“呃…!”一声短促的、混合着剧痛(那“跳动”牵扯了深处的疤痕)和巨大狂喜的闷哼从解何杨喉咙里迸出!她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右手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尖叫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下!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那失而复得的、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心跳”!
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臂,看着那冰冷的支具,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刚刚苏醒过来的、微弱的生命信号。成功了!她“听”到了球碰到“手”的声音!而她的“手”,用一声微弱的“心跳”回应了她!
门外的杨正,将车库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女儿被球触碰时的身体剧震,她那声压抑的闷哼,她瞬间汹涌的泪水,还有她低头看着左臂时那如同见到神迹般的眼神…他全都看在眼里!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狂喜和难以言喻震撼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这个钢铁男人的防线!他猛地背过身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浸湿了粗糙的墙面!
车库内,解何杨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那一下牵扯的疼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那颗滚落到脚边、完成了神圣使命的白色小球,又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望向门口那片无声的黑暗。
她知道,父亲就在那里。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轻轻地,抚上了自己左腕那冰冷的支具表面。
指尖下,是坚硬的聚合物。
但她的掌心,却仿佛感受到了那声微弱而坚定的“心跳”。
零的突破之后,是“一”的诞生。
那颗白色的球,那声轻微的“嗒”,成了唤醒沉睡肢体的第一道晨钟。
通往球台的路,在荆棘与泪水的尽头,终于亮起了第一颗微弱的星火。亚锦赛的倒计时,滴答作响,而战士的武器,第一次发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