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巨大的轰鸣声如同重锤敲在解何杨心上。窗外加州的阳光白得刺眼,棕榈树的剪影在跑道上飞速掠过。这不是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十岁那年,姥姥去世的悲痛还未散去,她就被母亲何丽丽从东北黑土地的暖炕头,带到了这个空气里弥漫着陌生花香和自由气息,却也暗藏冰冷荆棘的“新世界”。
斯坦福大学医学院附属康复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将窗外明媚的阳光过滤成一片冰冷的惨白。解何杨躺在评估床上,各种闪着金属寒光的探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她左腕厚重的支具周围。电流的刺痛感细微却顽固,沿着神经末梢一路扎进记忆深处。
“神经信号传导速度显著低于阈值…三角软骨区域炎症反应明显…韧带缝合点愈合尚可,但瘢痕组织增生严重,影响活动度…”金发康复师艾米丽语速飞快,声音平静无波,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冰,精准地砸在解何杨紧绷的神经上。这场景,这冰冷的术语,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十岁刚来时那些没完没了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
何丽丽站在一旁,精致的套装一丝不苟,眉头微蹙地听着,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记录。杨正则像个突兀的影子,沉默地立在稍远处,身上那件何丽丽助理临时买来、并不合身的格子衬衫让他显得格外局促。他眼神死死锁在女儿苍白的小脸上,艾米丽口中每一个冰冷的术语都像鞭子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当听到“恢复职业级握力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时,他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的轻响。
“低于百分之五…”何丽丽低声重复,眼神锐利地扫过解何杨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又转向杨正,带着一种“你看,我说过”的了然。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Thankyou,Emily。”何丽丽迅速结束了这场宣判,示意助理推起轮椅。“We’lldiscussthesteps。”她走到杨正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听见了?现实就是这样。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里,一切听医生的,按我的规划来。”
杨正喉结剧烈滚动,看着女儿被推走的单薄背影,一股混杂着巨大无力感和愤怒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逼她太狠。”
何丽丽冷哼一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不容置疑的指令。
帕洛阿尔托,绿树掩映下的独栋别墅,空气里弥漫着烤曲奇的甜香和咖啡的浓郁。门一开,一个穿着花哨夏威夷衬衫、顶着浓密棕色卷发的高大男人像阵风般冲出来,笑容灿烂得晃眼:“Hey!Sunshine!Longtimenosee!欢迎回家,我的中国小火箭!”汤姆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给了轮椅上的解何杨一个结实的、带着古龙水味的美式熊抱。
解何杨身体瞬间僵硬。汤姆的热情扑面而来,带着加州阳光的温度,却让她本能地感到无所适从。记忆里,这个继父在她十岁刚来时也这样热情,可那热情背后,是母亲要求她迅速融入新家庭的巨大压力。
“Wow!SuperRobo-arm!”八岁的卢卡斯指着解何杨的支具,金发碧眼像个天使,眼神却充满好奇,“itshootlaserbeams?”(它能发射激光吗?)
六岁的艾拉则害羞地躲在汤姆腿后,小声说:“Shelookssad…likeElsainthebeginning。”(她看起来好难过…像刚开始的艾莎。)
“嘿!小猴子们!礼貌!”汤姆一手一个揉乱他们的头发,然后转向门口僵立的杨正,大步上前,又是一记力道十足的拍肩:“嘿!老兄!传奇教练Yang!欢迎欢迎!放心,你的宝贝女儿在我这儿绝对安全!比硅谷的服务器机房还安全!”他眨眨眼,试图用蹩脚的中文活跃气氛:“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杨正勉强扯动嘴角,生硬地回应:“你好,汤姆。”他的英文在汤姆流利夸张的语速面前显得格外笨拙。
何丽丽优雅地脱掉外套,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流畅:“汤姆,带杨杨去三楼她的房间,安静的那间。杨正,你住一楼客房。卢卡斯,艾拉,带叔叔去他的房间,帮他放行李。然后,所有人,洗手,准备下午茶。”她的指令清晰高效,瞬间完成了空间和秩序的划分。
解何杨的房间依旧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对着后花园的泳池和红杉。简洁的北欧风,色调柔和,桌上甚至换上了新鲜的白色郁金香。然而,这份过分的精致和空旷,只让她感到更深的冰冷和疏离。这里不是“家”,更像一个精致的陈列室。她默默地将陈燃改造过的那支球拍,裹在深蓝色绒布套里,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衣柜最深的角落。藏起一个关于疼痛、荣耀和某道沉默目光的念想。
下午茶是汤姆烤的、有点焦边的巧克力曲奇和艾拉笨手笨脚帮忙装饰的纸杯蛋糕。气氛在汤姆夸张的赞美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童言童语中维持着表面的热闹。
“姐,你在中国打比赛,是不是把所有人都‘乒乒乓乓’打败了?”卢卡斯塞了满嘴曲奇,含糊不清地问,模仿着挥拍动作,不小心把蛋糕屑喷到了艾拉脸上。
艾拉尖叫着跳开:“Lucas!Gross!”(卢卡斯!恶心!)
何丽丽微笑着用餐巾给艾拉擦脸,语气宠溺:“艾拉乖,哥哥不是故意的。”随即,她转向解何杨,眼神瞬间切换成审视和规划模式:“杨杨,艾米丽医生的康复计划我调整过了。明天开始,上午水疗和物理治疗,下午三点到五点,我安排了斯坦福的在线数学和物理先导课程。虽然你休学,但基础不能落下。生物工程对数学要求极高。你的英文也需要加强,我让助理找了…”
“Mom!”卢卡斯不满地打断,“说好下午陪我们搭新乐高城堡的!”
“卢卡斯,安静。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何丽丽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杨杨的时间需要高效利用。”
解何杨默默地用小勺戳着盘子里的蛋糕,奶油被戳得面目全非。母亲对弟妹无条件的宠溺纵容与对自己步步紧逼的“高效规划”,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眼前。为什么卢卡斯可以无忧无虑地搭乐高闯祸,而她连吃块蛋糕都仿佛带着任务?左腕在支具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低于百分之五”的残酷现实。她抬头,目光掠过餐桌对面的杨正。
他显然对精致的骨瓷茶杯和小点心束手无策,动作笨拙,沉默地喝着味道奇怪的“红茶”,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当何丽丽提到斯坦福的在线课程时,他握着茶杯的手明显收紧,指节泛白,飞快地抬眼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认同,却又在对上何丽丽目光的瞬间,迅速垂下眼帘,只剩下沉默的隐忍。
解何杨的心,像被那沉默的眼神刺了一下。她迅速低下头,用力将一小块带着焦苦味的蛋糕塞进嘴里。窗外,加州的阳光依旧明媚,泳池的水波闪烁着诱人的光。这个“家”,温暖喧嚣的表象下,是巨大的陌生和更深的孤寂。她的战场,从墨绿色的球台,转移到了这栋漂亮别墅里无声的角力场,对手是母亲的规划蓝图,是残酷的医学宣判,是那只悬在深渊边缘的手腕,也是她自己心中那簇不肯熄灭、却在异国他乡显得如此飘摇的火焰。而更深的阴影,是德克那张带着轻浮笑容的脸——那个她费尽心机逃离的噩梦源头,此刻也在这个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