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现场的喧嚣与闪光灯,透过冰冷的电视屏幕,在解何杨的病房里投下无声的震荡波。杨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那份被高高举起、沾着生活油污却盖着庄严红章的“备案”文件,像一场倾盆暴雨,冲刷着连日来泼在解何杨身上的污泥浊水。
电视画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还在激动地解读着这“石破天惊的自证”。病房里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奶奶周桂香搂着孙女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是心疼儿子当众的狼狈,也是为这份迟来的、沉重的真相终于大白而心酸。爷爷杨根生背对着电视,佝偻的脊背挺直了些,那记耳光的余威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但他紧抿的唇线,终究是松动了一丝。姥爷何满囤和舅舅何大鹏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尴尬、释然和一丝“错怪了人”的讪讪。何丽丽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精致的侧脸线条紧绷,发布会的内容像无数根细针,刺破了她精心构筑的逻辑堡垒。她无法再指责杨正“不敢认”,那份备案文件是冰冷的铁证。斯坦福的offer,此刻在她口袋里,更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解何杨靠在奶奶怀里,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父亲在台上嘶吼的样子,那红肿的脸颊,那破釜沉舟的眼神,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那份“备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二十年的真相之门,门后是父亲笨拙而沉重的守护,却也让她看清了这条“干净”之路的代价是何等惨烈。手腕的钝痛在情绪的巨大起伏后变得更加清晰,提醒着她现实依旧冰冷残酷。
“何杨,”护士递过来的那份《手腕功能康复初步评估意见》被奶奶轻轻放在她膝头。她垂眸,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神经损伤待观察”、“功能恢复存在显著个体差异”、“重返职业赛场需极其严格的评估与漫长康复,存在巨大风险”。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她刚刚因父亲澄清而回暖一丝的心湖上,瞬间冻结。未来,依旧是浓雾弥漫的悬崖。
李敏脚步匆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发布会后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身后没有杨正。
“杨指导呢?”奶奶第一个问出来,声音带着担忧。
李敏深吸一口气,看向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解何杨:“发布会后,总局领导第一时间和杨指导谈了话。舆论风暴暂时压住了,但影响极其恶劣,尤其是……之前泳池冲突的视频片段和录音剪辑还在小范围流传,加上这次当众……情绪失控。”她斟酌着用词,“总局决定,暂停杨正同志国家队主教练的一切工作,接受内部调查和反思。具体复职时间,待定。”
“暂停工作?”姥爷何满囤声音拔高,带着不满,“俺女婿刚把脏水洗干净,这就给撸了?”
“这是必要的程序。”李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也是对队伍负责。现在舆论焦点转移,需要降温。总局的意思很明确,杨指导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配合调查,以及……”她看向解何杨,“照顾好何杨的康复。”
“暂停……也好。”一直沉默的爷爷杨根生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他这副样子,带兵?带个屁!先把他自己那摊子烂事整明白!把闺女伺候好!”老爷子的话依旧带着火气,但指向已从责骂转向了安排。
何丽丽这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复杂的权衡。她没看杨正的去向,目光直接落在解何杨身上,以及她膝头那份刺眼的评估报告。
“舆论暂时平息,是好事。”何丽丽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规划感,“但这只是第一步。杨杨的手腕,是核心问题。国内的康复水平和技术,与国际顶尖机构存在差距。”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尤其是父亲何满囤铁青的脸,“斯坦福大学医学院附属运动康复中心,拥有全球最顶尖的手腕神经损伤康复团队和最新技术。我坚持我的立场,杨杨必须去美国接受系统、专业的康复治疗。这是对她未来,无论是学业还是……潜在的运动生涯,最负责任的选择。”
“放屁!”何满囤立刻炸了,“刚消停点你又来?!非要把闺女弄那么远?外国月亮就圆?俺看你就是想把闺女抢走!”
“爸!”何丽丽的声音陡然尖锐,带着被屡次冒犯的怒意,“这不是抢!这是最优解!你问问医生!问问李教练!国内哪家医院敢打包票能让她这只手恢复到能重新高强度打球?斯坦福的团队有这个经验和实力!这是科学!不是你的老黄历!”
“丽丽,”舅舅何大鹏皱着眉开口,试图打圆场,“去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杨杨现在这状态……”
“我会全程陪同。”何丽丽斩钉截铁,“所有费用、生活安排、治疗跟进,都由我负责。杨杨只需要安心康复。”她看向解何杨,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精英式的说服力,“杨杨,妈妈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你要相信,这是为了你好。难道你不想给这只手,给自己一个最好的机会吗?难道你甘心让它就这样……废掉吗?”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解何杨心上。
解何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为你好”,又低头看看自己被支具禁锢的左腕。那份评估报告上的“巨大风险”四个字,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神经。去美国?离开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熟悉又让她心碎的土地?离开……队友?离开……他?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众人,落在一直沉默地靠在门边的陈燃身上。他像一尊守护神像,自始至终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用沉静的目光笼罩着她,给她一种无声的支撑。此刻,他的眼神也正看着她,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挽留?
陈燃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站直了身体。他看向何丽丽,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何女士,顶尖的康复技术确实重要。但康复不仅仅是技术,更关乎环境、心理支持和患者的意愿。何杨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和安全的环境,以及熟悉的人给予的信心。”
何丽丽的目光锐利地转向陈燃:“陈燃,我理解你和杨杨的队友情谊。但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最专业的人。心理支持?难道我这个母亲,不如你们这些队友?”
“妈,陈燃不是那个意思……”解何杨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
病房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东北的虎啸与江南的骤雨似乎又要碰撞。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奶奶周桂香,忽然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她看向儿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强势的女儿,最后目光落在憔悴的孙女身上,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缓缓道:
“丽丽说得……有道理。囡囡的手,是大事,要治,就要找最好的法子。”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何满囤,“老头子,你也别倔了。外国……就外国吧,能治好囡囡的手,去哪都行。”她又看向何丽丽,眼神带着一丝恳求,“不过……丽丽,囡囡现在这个样子,身边不能离了贴心的人。正儿他……工作也停了,心里也憋着苦。让他陪着囡囡一起去吧。他是亲爹,照顾闺女,天经地义。有他在,囡囡心里……也踏实点。”
奶奶的话像一股暖流,又像一颗定心丸。她点出了核心——解何杨的康复需要最优技术,但也需要至亲的陪伴,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巨大情感震荡的父亲。让被停职的杨正陪同,既给了他一个“赎罪”和弥补父女关系的机会,也给了何丽丽一个台阶——毕竟有杨正在,解何杨并非完全脱离她的掌控,反而能让她从繁琐的陪护中抽身。
何丽丽沉默了。她看着母亲恳求的眼神,再看看病床上女儿那脆弱又带着一丝期盼(或许是对父亲?)的神情,又想到杨正被停职的现状……她精心规划的“母女美国行”被强硬地塞进了一个“多余”的人。但母亲的提议,确实在情在理,堵住了父兄的嘴,也部分缓解了她的舆论压力(显示家庭团结)。她权衡利弊,最终,那份精英的理智压过了对前夫同行的本能排斥。她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可以。杨正陪同。但康复方案,必须完全由斯坦福的专家团队制定和执行,他只能配合照顾生活起居,不得干预医疗决策。”
尘埃,在奶奶的智慧斡旋下,暂时落定。一场跨洋的康复之旅,即将开始。解何杨疲惫地闭上眼,左手腕的支具冰冷依旧,未来依旧模糊不清,但至少,去往未知的路上,那个刚刚为她撞得头破血流证明清白的父亲,会在身边。而身后,那道沉默守护的目光,似乎也并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