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何杨从手术麻醉中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病床边打盹的父亲杨正。
这位向来冷硬如钢铁的教练,此刻眼下是深重的青黑,一只手还无意识地、笨拙地虚握着女儿未受伤的右手指尖。
“爸……”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个陌生又沉重的音节。
杨正猛地惊醒,眼底的血丝和瞬间涌上的慌乱无处遁形。他张了张嘴,那声“对不起”在喉头滚了千百遍,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
“还疼不疼?”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喧闹,陈燃带着张一萱、王璐等队友,拎着果篮和鲜花,被护士拦在门口。张一萱正踮着脚,努力想从门缝里看清里面的情况。
“燃哥,你说何杨醒了没?杨指导会不会还在里面训话啊?”王璐小声嘀咕。
陈燃没说话,目光沉静地穿透门上的玻璃小窗,落在病床上那抹单薄的影子上,也落在她父亲那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笨拙而脆弱的身影上。
那道隔绝了喧嚣的病房门,此刻正无声地见证着一座冰山的缓慢崩塌,和另一段感情无声的破土而出。
麻醉残留的迷雾渐渐散去,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浮出冰冷黑暗的海面。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解何杨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视线模糊,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占据着嗅觉,惨白的天花板和单调的点滴声勾勒出医院的冰冷轮廓。
然后,她看到了他。
杨正。她的父亲,中国乒乓球男队的主教练,那个在她生命中永远代表着冰冷规则与遥远距离的男人。此刻,他竟伏在她的病床边沿,睡着了。
这景象陌生得近乎荒诞。他高大的身躯蜷在小小的陪护椅上显得局促而狼狈。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头发散落了几绺在额前,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深刻而疲惫。那张石雕般冷硬的面孔,在睡梦中竟也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底下沟壑纵横的倦怠与……脆弱?最让解何杨心头剧震的是,他的一只大手,正以一种极其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姿态,虚虚地、无意识地搭在她未受伤的右手指尖上。那指尖冰凉,而他掌心传来的粗糙暖意,却像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层层包裹的麻木和痛楚。
手腕处,被厚厚石膏和绷带禁锢的地方,深沉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苏醒的怪兽,开始缓慢而清晰地啃噬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重锤,敲打着那脆弱的伤处。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却清晰可闻。
伏在床沿的身影猛地一颤。杨正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睁开,里面没有往日的锐利与掌控,只有一片来不及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茫然,直直地撞进解何杨的视线里。
“何杨?!”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磨过喉咙,带着刚惊醒的混沌和难以置信的紧张。他下意识地想靠近,想伸手,却又在半空中猛地僵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再次带来伤害。那只刚刚还虚握着女儿指尖的手,此刻尴尬地悬着,无所适从。
父女俩的目光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碰撞。空气凝滞,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和她压抑着的、因疼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杨正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那声在心底翻滚了千百遍、重逾千斤的“对不起”,几乎要冲破他紧闭的唇齿。他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左臂上那刺眼的、象征着毁灭性代价的白色石膏,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声的控诉……汹涌的愧疚、迟来的钝痛,还有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力感,最终死死堵住了他所有准备好的、属于“杨指导”的训诫和规则。
他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再开口时,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千言万语,都只被挤压成了几个沙哑、笨拙、却带着从未有过温度的字眼:
“还疼不疼?”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监护仪的嘀嗒声盖过。但那里面蕴含的,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属于一个父亲的、最原始也最无措的关切。不再是“杨指导”的询问,只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孩子时,最本能的反应。
解何杨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眼底瞬间涌上的湿热。她垂下眼帘,避开了父亲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复杂目光,视线落在自己被石膏包裹的左手腕上。那里,是母亲冷酷的“斯坦福通牒”,是父亲冰冷的监控规则,更是她自己用孤注一掷的狠劲换来的、几乎断送未来的惨烈代价。
她没有回答“疼不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动了左肩的肌肉,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她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刻意压低的喧闹声变得清晰起来,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