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
出奇的愤怒。惊愕与幻灭散去,只留这一种感觉。
被愚弄,戏耍,诓骗了。他也常算计别人,或许是报应吧,如今也尝到个中苦涩。若是被政敌掣肘,他会平静地复盘得失,因为那是冰冷的政治,所谓兵行诡道。可眼下利用他的,是他本想共度余生的心上人。
感情的得失,怎么估量!
他终于明白,上次出门办案,于章远和宋卓因何动辄发笑。
是在笑他,被美色的表象蒙蔽双眼,笨拙地跟他们的兄弟调情。人家都穿男装了,他却仿佛失明,傻子一样。所有人,都合起伙来耍他。这是一队来自江南的骗子团伙,从犯骗他的庇护,而主谋骗他的心。
屈辱感令楚翊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少年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他慌张道:“深呼吸,别再抽过去了!来,跟着我做,吸气,吐气——”
“别碰我!”楚翊愈发怒火中烧,狠狠推开对方。又用手背,在自己刚刚吻过对方的嘴唇上狠狠一蹭。不是因为恶心,而是伤心。少年仰跌在被褥,大敞的中衣滑下肩头,露出大片莹润如玉的肌肤,堪称风华绝代的脸庞浮起委屈。
楚翊的心软了一下。
昨夜解缨结发,他暗中立誓,会爱护包容“妻子”一生,却在新婚次日就发火。刹那后,他又硬起心肠,咬着牙阴狠地挤出一句话:“成亲了又怎样?豁出去了,老子也不要脸了!天一亮,我就把你和你的骗子团伙投入大牢,拷打议罪。你以男儿身顶替公主,在两国都犯下了欺君之罪!”
他当然在说气话。此事必须关在门里,打掉牙齿和血吞。在外人眼中,眼前的小骗子就是公主,而公主是他有力的政治筹码,不容有失。就算抛开这些利害,他也狠不下心。
可是,叶星辞当真了。
他千头万绪,来不及判断,心碎地掩面啜泣。接着浑身一震,蹦下床狂奔至窗边,脑袋顶开窗子,迎着初冬的寒风大叫:“子苓,阿远,快跑啊——我露馅了——他生气了——我露——”
嘴巴被捂住,劫持般拖走。
“你露个屁!”楚翊用力将他甩在地上,却又托了他一把,以免摔得太狠。
叶星辞不慌不忙打个旋子稳住身形,裤带滑脱,真的露了个屁。楚翊立即痛苦地背过脸,仿佛眼前有惨不忍睹的场面。
叶星辞拽起裤子,怔怔地望着“夫君”,瞳仁蒙着一层泪。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风雅和包容已被怒火蚕食,转为成年男子在对待同类时惯有的粗暴。这种粗暴,从幼年起会被赞许为男子气概。
楚翊躲开他哀切的目光,狠下心厉声呵斥:“一个大男人,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引诱不了我。明着告诉你,我对男的不感兴趣!就算你脱干净了,躺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叶星辞抖了一下,忍住眼泪,让它倒流回心里,整个人轻轻抽噎着。
当他失去了女人的皮囊,便不再值得怜惜。他的坚毅、勇敢都是应该的,必须与生俱来,被骂不能哭,被打不能喊。妇道是女子的枷锁,而预设的坚强,又何尝不是男子的桎梏。这两样,年少的他都“有幸”体会过了。
“对不起,我……我从前不骗人的,大家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真的!”叶星辞难过得有些语无伦次,两手在身前拧得发白。他朝前冲了半步,想离楚翊近一点,又讪讪地退了回去,“我没办法,将错就错,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局促而难堪,就像个上门借钱的穷亲戚。
楚翊冷哼一声:“那你真是天赋异禀,骗术精湛。而我,恰好是个瞎了眼的傻子!”
“那夜在小船上,我问,如果我突然变成了男的怎么办。你说,只要确定是我,就还喜欢。我又问,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叶星辞裹紧衣衫咕哝,嗓音颤抖如身处冰窟雪窖,“当时你说,会尽力体谅我,我真的信了。你说的话,我都信。”
“我体谅不了。”楚翊阴着脸,冷冷朝窗外一指,“你给我——”
他嘴唇颤抖,终究没说出那句“滚”。昨夜洞房花烛,少年一身红妆,伏在他身上说,自己终于又有家了,他怎能叫他滚。
“你睡吧,我走。今天的事,别声张。”楚翊快步回到床边,将枕头被子拢一拢夹在腋下,赤膊翻窗出去,只为尽快逃离。他顶着凛冽朔风,赤足朝空置的东厢房狂奔,途中还踩到被角绊了一跤。狼狈不堪,简直像个逃兵。
“你把几条被子都拿走了,我盖什么呀!”小骗子隔窗喊道。
“盖你骗人的花花肠子!”
楚翊砰地合起东厢房的门,用被子裹住身体,窜到冰冷的床上,冻得不倒翁一般来回晃动。
很快,罗雨披衣跑来,手里端着自己房间的黄铜炭盆。他将火架起,用火钳翻了翻微红的木炭,疑惑道:“王爷,你怎么跑出来了?刚才喊什么呢,王妃说什么馅漏出来了?”
“一言难尽,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得静一静。”楚翊披着被伸手烤火,悲凉地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如同叫花子,“你回去睡吧。对了,去给王妃送一床被。”可别把那小子冻病了,府里人会议论他不体贴新婚妻子,影响他的威信和气质。
“我?”罗雨诧异地扬起声调,“我是男的,不方便吧,我去把子苓叫起来。”
“没事,去吧。”因为王妃也是男的。
罗雨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