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在精心的治疗和曲银身体顽强的(或者说,是被动承受的)恢复力作用下,他的呼吸功能终于稳定到可以脱离呼吸机的支持。
当那根折磨他许久的气管插管被小心地拔出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和口腔里是长久异物占据后的麻木和撕裂般的疼痛。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医院特有的冰冷气息,却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窒息感——仿佛习惯了被机器代替呼吸,连自主喘息都成了一种负担。
他能发出声音了,尽管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
但他依旧沉默。
谢泱几乎是屏息等待着,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哪怕是咒骂、哭喊、质问。然而,什么都没有。曲银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或者天花板,仿佛拔除插管只是另一项与他无关的医疗程序。
谢泱试图用更轻松的方式接近他。他会讲一些从前两人在一起时的小趣事,或者刻意说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试图撬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有时,当他讲到自以为有趣的地方,曲银会突然,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避开他的视线。那动作里没有愤怒,更像是一种不堪其扰的、微弱的拒绝,如同被持续不断的微弱噪音滋扰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一片寂静。这拒绝里,也掺杂着一种疲惫——他连调动情绪去回应都觉得耗费心力。
谢泱不在的时候,护工注意到,这个异常安静温顺的青年,会偶尔望着窗外发呆,然后毫无征兆地,眼泪就那样安静地滑落,浸湿鬓角,没有一丝啜泣声。起初护工以为他是心里难过,但后来发现,有时他流泪时,那双无法动弹的腿会几不可查地微微痉挛一下——仿佛那无声的泪水,不仅是心灵的哭泣,也是身体在承受某种无形痛苦时,生理性的宣泄。
他的下肢依旧没有任何运动能力,如同两条沉重而无用的附属品,瘫软在床单上。混合神经的严重损伤夺走了他指挥双腿的能力,但并未完全剥夺他的感知。相反,这种感知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刑罚。他感觉不到轻柔的触碰,却常常能感受到一种深层的、来自神经本身的异常痛苦——有时是如同被无数细针持续刺扎的酸麻胀痛,有时是仿佛置于微弱电流上的灼烧感,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或者接受电刺激理疗时,这种感觉尤为清晰。
这种“感知尚存却只带来痛苦”的状态,比完全的麻木更让人绝望。它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身体还活着,还在“工作”,却以这样一种扭曲、痛苦的方式,连带着将他残存的意志也一同拖入无底深渊。
谢泱看着他沉默地流泪,看着他下意识避开自己的触碰,看着他在接受理疗时因那异常的痛感而几不可查地蹙起眉头,内心的无力感和悔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拥有财富和权力,可以买下最顶尖的医疗资源,却无法买回眼前这个人被碾碎的健康、尊严,无法驱散那如影随形的神经痛楚,更无法找回那曾经温柔看向他的眼神。
他依旧每天来,带来新鲜的花,读一些舒缓的书,或者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握着那只冰凉而毫无回应的手。病房里常常一整天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以及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一种沉重的、令人绝望的寂静,笼罩着他们。一个在无尽的愧疚中试图弥补,一个在破碎的躯壳与持续的痛苦中,无声地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