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
“大牛……!”
“李班长……!”
每认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栓子的身体就颤抖一下,这个年轻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老王则死死咬着牙,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孟清辞没有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土包,每一根木桩。她的心跳得飞快,又仿佛已经停止。她在寻找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终于,在靠近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前,她停了下来。
那根木桩上,用遒劲却略显仓促的笔触,刻着三个字——何彦书。
木桩下,放着一顶带有弹孔、被血污浸透的军帽。那是他的帽子。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孟清辞呆呆地看着那三个字,看着那顶军帽,仿佛灵魂已经从躯壳中抽离。她一步步,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拖着千斤重镣,踉跄着走到土包前。
她没有立刻扑上去,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来。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轻轻拂过木桩上那冰冷的刻痕,仿佛在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彦书……”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悲痛,“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滴落在身下新翻的、带着血腥气的泥土里。
她俯下身,将脸颊紧紧贴在那冰凉的、粗糙的木桩上,如同最后一次投入他的怀抱。泪水浸湿了木头,她却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他残留的气息。
老王和栓子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低着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他们没有打扰她,知道这是属于他们夫妻最后的、无人可以介入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孟清辞才直起身。她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新的泪水立刻又涌了出来。她看向老王,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异常清晰:“王大哥,铁锹给我。”
老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短柄铁锹递了过去。
孟清辞接过铁锹,挣扎着站起身,开始一锹一锹,为这个过于简陋的土包添土。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背后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隐隐作痛,但她固执地、一下一下地挖着,培着土。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毫不在意。
老王和栓子想帮忙,却被她无声地拒绝了。这是她身为妻子,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将土包培得更高、更整齐一些,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睡得更加安稳。然后,她拔掉周围新长出的杂草,将那块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已几乎虚脱。她重新跪坐在坟前,从怀中取出那个染血的油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封绝笔信再次展开,默默地看着。然后,她将信纸重新折好,连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一起紧紧贴在胸口。
她抬起头,望着那冰冷的木桩,望着木桩后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满目疮痍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青山,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彦书,你安心地睡吧。你守护的山河,我会替你看着;你期盼的胜利,我会替你等到;你未走完的路,我会带着孩子,替你走下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山坡上传得很远,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
“我会好好活着,无论多难,我都会活下去。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平安生下来,抚养长大。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为了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孩子,牺牲在了这里。”
“我会教他识字明理,教他爱国爱人,让他知道,他(她的命,是你和无数像你一样的伯伯叔叔们,用命换来的。”
“彦书,你别担心我,也别担心孩子。你的清辞,没那么脆弱。这乱世,我会带着你的念想,和孩子一起,挣出一条活路来。”
“你等我……等胜利那天,等孩子长大,我再来看你。到时候,我告诉你,咱们的孩子有多出息,这天下,有多太平。”
她说完,俯下身,在那冰冷的木桩上,印下深深一吻。如同告别,又如同一个永恒的誓言。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新坟,将所有的悲痛与眷恋,都深深埋进了心底最深处。她转过身,面向老王和栓子,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历经涅槃后的平静与坚韧。
“王大哥,栓子,我们走吧。”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她一步一步,走下山坡,走向那未知却必须前行的未来。背后,是青山埋骨,英魂长眠;前方,是烽火连天,生者坚强。
那半块碎玉,在她怀中,紧贴着心脏,仿佛与他,与这莽莽青山,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