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时间,在草药的苦涩气息和孟清辞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缓慢流逝。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昏沉中,她时而陷入无边噩梦,被血色和爆炸填满;时而又仿佛回到济生堂的溶洞,感受到那人怀抱的温暖。每一次,当她濒临彻底沉沦时,掌心那枚染血碎玉冰凉的触感,和潜意识里对腹中生命的牵挂,总会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将她从黑暗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
老王和栓子日夜不休地照料着。老王利用他丰富的野外经验,寻来更具疗效的草药内服外敷;栓子则负责警戒和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那是团长用生命交付给他们的最后托付。
或许是这份执念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孟清辞骨子里的坚韧发挥了作用,在昏迷了三天之后,她的高烧终于奇迹般地退了。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茅屋简陋的顶棚,意识缓慢归位,随之而来的是背后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和浑身仿佛散架般的虚弱。但比身体感觉更清晰的,是掌心那枚已被她体温焐热的碎玉,以及小腹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牵绊感。
孩子……还在。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那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随即,更大的悲恸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窒息。彦书……他真的不在了。那个会在溶洞里温柔拭去她泪水,会在出征前深深凝望她的男人,真的只剩下了这半块染血的玉石和一封绝笔信。
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但这一次,她没有放任自己沉溺于哭泣。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将碎玉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老王端着一碗稀薄的野菜粥进来,看到孟清辞清醒且眼神清明,先是惊喜,随即又化为担忧。“孟护士,你感觉怎么样?”
“王大哥……”孟清辞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没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背后伤口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你别动!”老王急忙上前扶住她,用破旧的被子垫在她身后,“伤口刚止住血,千万不能崩裂了。”
孟清辞靠坐好,喘了几口气,目光坚定地看向老王:“王大哥,栓子……都告诉我了。彦书他们……守住了。”
老王沉重地点点头,眼圈泛红:“是,团长和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他们没给中国军人丢脸!”
“他们的牺牲,有价值。”孟清辞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对老王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她抬起头,眼中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王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老王能做到,豁出命也给你办成!”
“带我去断龙峪。”孟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带我去找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片荒山野岭。我要带他回家。”
老王愣住了,脸上露出极度的为难:“孟护士!这太危险了!那边刚打完仗,鬼子虽然退了,但说不定还有散兵游勇,而且……而且高地那边……”他想说那边恐怕已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去面对那地狱般的景象。
“我知道危险,我知道……”孟清辞的泪水再次涌出,但眼神却丝毫未变,“可我必须去。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连他最后安身之处都不知道,不能让他曝尸荒野。王大哥,求你,带我去。哪怕只是找到他,看他一眼,把他好好安葬……否则,我这一生,心都无法安宁。”
她的哀求,她的坚决,让老王无法拒绝。他看着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女子,她那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好!我带你去!等你好些,我们想办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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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养了两日,在草药和顽强意志的作用下,孟清辞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虽然行动依旧不便,但已经能够勉强行走。她不顾老王的劝阻,坚持要立刻出发。
栓子得知他们的决定后,也毫不犹豫地要求同去。“团长在最后关头把我和几个弟兄硬推下了高地,让我们突围报信……我得去!我得去给团长磕个头!”这个年轻的战士,眼中燃烧着愧疚与忠诚的火焰。
准备妥当——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有一些舍不得吃的干粮,一壶清水,以及老王和栓子随身携带的,仅能防身的简陋武器。老王还特意带上了一把短柄铁锹。
三人辞别了游击队医疗点的同志,踏上了前往断龙峪的艰难路途。
越靠近断龙峪,空气中的硝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便越是浓重。山路两旁,随处可见激烈战斗的痕迹——被炮火掀翻的泥土、炸断的树木、散落一地的弹壳、破碎的军装布条,以及那已然变成暗褐色、渗入泥土深处的斑斑血迹。
孟清辞的心,随着每一步的靠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看着这满目疮痍,仿佛要将何彦书最后战斗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刻进灵魂里。
终于,那片如同巨兽脊梁般横亘在前方的高地,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它静默地矗立在灰暗的天穹下,山体上布满了焦黑的弹坑,仿佛被天火灼烧过一般。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气息笼罩着那里。
老王拦住了一个刚从高地方向下来的、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那士兵脸上满是疲惫与麻木,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沉默地指了指高地东南侧的一处缓坡。
“那边……是我们最后收敛弟兄们的地方……大部分……都找不到了……”士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见惯了死亡的漠然,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孟清辞的身子晃了一下,栓子赶紧扶住她。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缓坡。越靠近,空气中的味道越是难以形容。然后,他们看到了。
一片新翻的泥土,几十个微微隆起的土包,杂乱而寂寥地排列在山坡上。每一个土包前,都没有墓碑,只有一根粗糙削制的木桩,上面用刺刀或是烧黑的木炭,勉强刻划着一个名字,或者,仅仅是一个模糊的编号。
有些木桩上,还挂着一顶破损的军帽,一个瘪掉的水壶,或者,什么也没有。
风在山坡上呜咽着吹过,卷起细微的尘土,像是在为这些长眠于此的英魂唱着无声的挽歌。
老王和栓子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一步步走过去,颤抖着目光,在那些简陋的木桩上急切地搜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