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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第1页）

队伍如同受伤的野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终于彻底隐入了南方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身后的平原、村庄、以及那座充满危机与短暂安宁的教堂，都渐渐被层峦叠嶂的翠色吞噬。空气变得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气息，暂时驱散了硝烟与血腥的味道。

然而，山中的生存同样严峻。山路崎岖，荆棘密布，抬着担架的士兵们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何彦书躺在颠簸的担架上，虽然磺胺控制住了感染，高烧已退，但失血过多和重伤带来的虚弱感依然强烈，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细密而持久的疼痛。他紧抿着唇，额角不时沁出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吭，只是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偶尔低声向指挥官提出关于路线选择和隐蔽的建议。

孟清辞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担架旁。她的棉衣在之前的跋涉和教堂惊魂中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手上也添了不少细小的刮痕，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和坚定。她时刻留意着何彦书的表情，在他疼痛难忍时，会适时递上水壶，或用浸了冷水的布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感觉怎么样？”在一次短暂休息时，孟清辞蹲在担架边，仔细检查着他肩膀绷带的情况，低声问道。

何彦书看着她被汗水沾湿的鬓发和眼底淡淡的青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既有感激，更有难以言喻的心疼。“好多了。”他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多了几分底气，“辛苦你了。”

孟清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将水壶凑到他唇边，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洒下，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何彦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而宁静的侧脸，一种奇异的安宁感缓缓驱散了伤口的疼痛和身处险境的焦虑。仿佛只要有她在身边，这漫山的艰险，也并非不可逾越。

经过数日的艰难跋涉，队伍在一处地势相对平缓、靠近水源的山谷中找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决定在此暂时休整。岩洞不算大，但足以容纳所有伤员和大部分队员，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极为隐蔽。

终于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落脚点，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士兵们轮流警戒、寻找食物和柴火，医护兵则忙着安顿伤员，重新处理伤口。

何彦书被安置在岩洞最里面干燥通风的位置。脱离了担架的持续颠簸，他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起来。孟清辞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他的照料中。换药、清洗、准备他能入口的流食……她做得一丝不苟，甚至利用在山间找到的几种有消炎镇痛效果的草药，捣碎了替他外敷。

黄昏时分，岩洞口升起了小小的篝火，主要用于烧水和驱散山中的湿寒。大部分队员都疲惫地睡去，只有哨兵在外围警惕地巡逻。

何彦书靠坐在铺着干燥茅草的石壁旁，看着孟清辞就着火光，仔细地为他清洗更换下来的绷带。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接触冷水和草药，显得有些红肿粗糙，但动作依旧稳定而耐心。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也映亮了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何彦书的心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忙碌的手腕。

孟清辞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清辞，”何彦书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认真，“别忙了，坐下歇会儿。”

他的手掌温热，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孟清辞脸颊微热，顺从地在他身边的干草上坐了下来。

岩洞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虫鸣。两人并肩坐着，一时都没有说话，一种微妙而安宁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

“等打完了仗，”何彦书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她许下一个遥远的承诺，“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盖几间房子，房前屋后种满你喜欢的映山红。”

孟清辞的心轻轻一颤。她转过头，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轮廓分明的线条此刻显得异常柔和。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谈起“以后”，谈起战争结束后的生活。那个画面如此平凡，却又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奢侈而动人。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还要种一小畦菜地，养几只鸡。”

何彦书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牵动了伤口，让他微微蹙眉，但眼中的笑意却未减分毫。“好，都听你的。”他看着她，目光柔软，“你负责种花养鸡，我……我去教书，或者，做点小生意。”

他描绘的未来里，有她。这个认知让孟清辞的心底泛起巨大的涟漪，一种酸涩而又甜蜜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胸腔。她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想起了冰河里他绝望的呼喊，想起了他紧握碎玉时的决绝……那些模糊的前世阴影，与眼前这个真实、温暖、正在为她勾勒未来的男人重叠在一起，让她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道：“那你要快些好起来。”

“会的。”何彦书的声音坚定无比，“为了你……说的那个以后。”

接下来的日子里，何彦书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他已经可以靠着石壁坐很久，甚至能在孟清辞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洞口透透气。山中岁月清苦，食物短缺，时常以野菜、野果和偶尔猎到的山鸡野兔果腹，但精神上的压力却减轻了许多。

趁着这段相对安宁的时光，何彦书开始有意无意地教孟清辞一些东西。

“看那里，”他指着远处一座山峰的轮廓，“记住那个形状。在山里迷路，要学会认这种标志性的地形。”

孟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认真地点头。

他又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单的方位图，教她如何利用太阳和树木的苔藓大致判断方向。

“还有这个，”他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演示如何快速割断藤蔓或者处理猎物的皮毛，“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他甚至开始教她一些极其简单的格斗技巧，如何利用巧劲挣脱束缚，如何攻击人体最脆弱的部位。“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有能力保护自己。”他看着她，眼神郑重。

孟清辞学得很认真。她知道，他教的每一样，都可能是在未来某个危急关头救命的技能。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被他守护在身后的弱女子，她在努力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与他并肩，足以在这乱世中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教学的过程中，难免有身体的接触。他扶着她调整姿势，握住她的手腕示范发力技巧。他的掌心粗糙而温暖，带着军人特有的力量感。每一次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孟清辞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能感觉到他话语和动作间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与藏不住的关切。

而何彦书，也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愈发清晰地看到了孟清辞柔韧外表下那颗坚强而聪慧的心。她学东西很快，做事有条不紊，面对艰苦的环境从不抱怨，反而总能发现生活中细微的美好——一簇新发的野菌，一朵峭壁上绽放的无名小花，都能让她眼中闪现惊喜的光芒。

她的存在，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这阴暗潮湿的岩洞，也驱散了他因战火和前世记忆而积郁在心底的阴霾。他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认真学习时微蹙的秀眉，看着她偶尔望向自己时那带着依赖与信任的眼神，一种名为“爱”的情感，如同山涧清泉，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心中的每一寸土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汹涌。

一天傍晚，雨后的山谷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何彦书在孟清辞的搀扶下，走到洞口呼吸新鲜空气。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也给孟清辞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何彦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晚风吹起的几缕发丝，看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的霞光，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满足。他几乎要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四周潜伏的危机，只觉得若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便是岁月静好。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替她将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

就在这时，负责侦察的栓子急匆匆地从山林中钻出，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直奔指挥官而去。

何彦书的手顿在半空，眼中的温情瞬间被锐利所取代。

宁静，再次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