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渡过冰冷的河流,抵达对岸后,未敢停留。湿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寒风如刀,几乎要刮走人身上最后一丝热气。指挥官催促着队伍尽快离开这片开阔的河滩,向着远处一片地势稍高、林木稀疏的丘陵地带转移。
何彦书被重新安置在简易担架上,昏迷不醒。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呼吸微弱而急促,身体因寒冷和创伤不住地颤抖。那半块边缘锐利的碎玉,依旧被他死死攥在左手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某个绝望深渊的唯一绳索。
孟清辞自己的棉衣也早已湿透,沉重冰冷,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此刻全然顾不上自己,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何彦书身上。他落水前那声穿越了时空阻隔、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恐惧的“别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与之前那些模糊的感应、心悸碎片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惨烈图景。
大婚之日……毒酒……
他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这认知让她心口一阵阵绞痛,仿佛那杯跨越了轮回的毒酒,也灼烧着她的灵魂。她看着他即使昏迷也依旧痛苦紧蹙的眉头,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怜惜和莫名责任感的情愫,在冰冷湿透的躯壳下悄然滋生,变得无比清晰。
行军一个多小时后,队伍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几间半塌的土坯房。士兵们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燥的区域,谨慎地升起了几小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和寒意。人们围拢在火堆旁,拧着湿透的衣物,伸出冻僵的手脚汲取温暖,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孟清辞和另一名医护兵将何彦书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的干燥草堆上。他依旧昏迷着,但身体的颤抖在暖意包围下似乎缓和了一些。孟清辞跪坐在他身边,顾不上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冰冷的衣服,立刻着手检查他的情况。
“必须尽快把他的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伤势加重,还会引发高热。”孟清辞对旁边的医护兵说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沙哑。
两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何彦书身上那件湿透、沾满泥污的军装和外衣。冰冷的布料剥离时,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当湿透的里衣被褪下,露出他精壮却此刻显得苍白脆弱的胸膛,以及左肩下方那处被河水浸泡后边缘泛白、依旧渗着血丝的伤口时,孟清辞的心狠狠一揪。
她迅速用干燥的毛巾擦拭他身上的水渍,动作尽可能轻柔而迅速。当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紧握的左拳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碎玉坚硬的棱角和被他体温焐出的一丝微温。她微微用力,想看看他掌心是否被硌伤,却发现他攥得极紧,仿佛那碎玉与他血肉相连。
她只好先作罢,和医护兵一起,用能找到的最干燥的衣物和毯子将何彦书仔细包裹好,让他尽量靠近篝火取暖。
处理完何彦书,孟清辞才感觉到自己几乎要冻僵了。她走到稍远一点的火堆旁,背对着其他人,尽量拧干自己棉衣和头发上的水。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滋味难以言喻,但她只是默默忍受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何彦书的方向,落在他那只紧握的左手上。
火光照耀下,他手背的血管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孟护士,你也赶紧烤烤火吧,别着凉了。”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兵递过来一个烤得微热的杂面饼子。
孟清辞道了声谢,接过饼子,小口啃着。粗糙的食物能提供一些宝贵的热量。她一边吃着,一边留意着何彦书的情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何彦书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迷茫的,带着高烧和溺水后的虚弱,但在看到跳跃的篝火,感受到身上的干燥和暖意后,渐渐聚焦。他转动视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坐在不远处火堆旁、正关切地望着他的孟清辞。
四目相对。
孟清辞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确认了什么般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楚。那痛楚如此深刻,源自灵魂,与这战火纷飞的现世格格不入。
他想移动一下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也感觉到了左手掌心的异样。他抬起手,摊开,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却带着深深勒痕和几点破皮的掌心,眼神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目光开始急切地四下搜寻。
“在找这个吗?”孟清辞拿起那块之前被他紧握、后来因包扎需要而被她暂时取下、放在一旁干燥布片上的碎玉,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将碎玉递到他眼前。
何彦书的瞳孔猛地收缩,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半块碎玉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孟清辞手中接过那半块碎玉,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断裂的边缘,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境,又沉重得如同托举着千钧过往。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充满了巨大的困惑、激烈的追忆,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可见骨的悲伤。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格外脆弱而又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