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南京这座新生的首都,在长江蒸腾的湿热水汽与梧桐树聒噪的蝉鸣中,显得格外焦灼。与北方日益紧迫的局势相比,这里似乎多了几分纸醉金迷的浮华,但空气中同样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何彦书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担任战术教官,已近一年。
位于紫金山麓的军校,环境清幽,绿树成荫,操场上终日响彻着学员操练的口令声和脚步声。何彦书身着熨烫平整的军官常服,站在讲台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德式战术阵型图,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分析着欧战的经验与对日防御的要点。台下,是近百名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面孔,他们是将来的基层军官,是国家国防的希望。
然而,每当他讲述阵地防御、火力配置时,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北平街头那一幕——军警的棍棒,学生们倔强的脸庞,还有那双清澈而带着痛楚的杏眼。那方绣着“何”字的手帕,他最终没有要回,仿佛那是一个不该被切断的微弱联系。
“……故而,面对装备、训练均占优势之敌,我军须充分发挥地形优势,灵活运用纵深防御与机动反击,切忌死守一城一地之得失……”他的讲解依旧条理分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始终无法完全平静地沉浸在这纯粹的战术推演之中。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学员们纷纷起身活动。何彦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山色,微微出神。副官送来一摞刚到的文件和信件。他随手翻阅,大多是公务函件和家中来信。忽然,一封字迹陌生的信映入眼帘,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何彦书教官启”,落款是“北平一故人”。
他的心莫名一跳。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质地普通的信纸,字迹清秀工整,带着女性特有的柔韧。
“何教官钧鉴:
冒昧来信,扰您清神。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去岁冬日,北平王府井街头,那个曾被您援手的学生?……”
何彦书的呼吸微微一滞。果然是她。
信的内容并不长,语气恭敬而克制。她首先为当日的冒昧和可能带来的麻烦致歉,然后感谢他当时的出手相助和那方手帕。她说她叫孟清辞,是北平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她没有过多描述那场运动,只是提及学生们忧心国事,情急之下或有冲动,但爱国之心拳拳。信的末尾,她写道:“……知您在军校任教,培育栋梁,深感敬佩。国之将来,或需铁血捍卫,亦需教育唤醒。不知金陵近日天气如何?北平已入盛夏,酷热难当,唯愿国事能有一线转机……”
落款是“学生孟清辞谨上”。
信写得得体而疏离,完全符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学生对一位陌生军官应有的礼节。但何彦书却反复看了两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他能从这克制的文字背后,感受到一种真诚的感激,以及并未因那日冲突而熄灭的、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关怀。
“国之将来,或需铁血捍卫,亦需教育唤醒。”这句话,与他在归国邮轮上与陈子瑜等人的争论何其相似。这个叫孟清辞的女学生,并非他最初想象中那般只有一腔热血的冲动。
他没有立刻回信。将信仔细折好,放入办公桌的抽屉里。接下来的几天,这封信的内容却时常在他脑中回响。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与信纸上清秀的字迹,渐渐重叠。
一周后,他终于提笔回信。用的是军校的信笺,字迹刚劲有力。
“孟清辞同学惠鉴:
来信收悉,勿念。北平之事,乃份内应为,不必挂怀。手帕小事,更无须提及。
近日金陵确已酷热,蝉鸣扰人,不及北平四季分明。军校课业繁忙,所见学员皆朝气蓬勃,是国家希望所在。然时局维艰,外患日深,培育人才更觉责任重大。闻北平学界亦不平静,望你等专心学业之余,务必珍重自身。救国之路漫长,非一日之功,需坚韧,亦需智慧。
……”
他写得很谨慎,措辞官方而客气,如同一位师长对后辈的勉励与告诫。但在信的末尾,他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若论及北平风物,唯记去岁冬雪,寒意刺骨。”写完这句,他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将信纸装入信封,寄了出去。
他不知道这封信是否会石沉大海,也不知道这样的通信是否合适。只是觉得,与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学生,隔着千山万水讨论这些关于国家、关于未来的沉重话题,竟能让他因时局而倍感压抑的心,找到一丝奇异的共鸣与舒缓。
---
北平,女子师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