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都清晰地看见,那青狮少君在彤华面前,化了人形。
她的手依旧覆盖在他脖颈之上,他方才扬起的那只前蹄,此刻已化作抓住她手腕的一只有力臂膀。
他因失力伤重,单膝跪在地上,手肘却撑着膝,不至于整个颓倒。只是他脖颈却在彤华手中,所以又抬起头来,从散落的发间望向彤华。
他只有十八岁。
这个年纪的模样,正该是长成的意气少年,虽然瘦,却并不羸弱,从上方俯望下去,只见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肩膀宽阔却并不厚重,仍能看出少年的清隽,而钳住彤华的那只手臂虽然因为用力而肌肉贲张,线条却也是流畅修长。
如果此时不是这般狼狈,不知该是个何等轩昂的英武少君。
但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因为长发散乱,此刻都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彤华不见他的长相,只见他一双黑亮如夜星的眼睛,此刻虽然有些充血,但目光仍是深沉的,那么直勾勾地紧紧盯着她,将她的身影都吞没在瞳孔深黑的小海之中。
他的眼睛很疲惫,已经快要失去光泽,除了厌恨和愤怒以外,她还看到了失望与伤心。
她与他不曾见过,她不会觉得那情绪里也有一分与自己有关。她觉得那些伤心都是属于他的族人,但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跟着他的目光动了一动。
她想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拨开他的头发,看一看他的长相。
却听身后凤君冷声道:“二位可要解释解释,这是在做什么?”
这景象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明白?恂奇方才分明已经无力,此刻却能化成人形,彤华那只手不是救他又是在做什么?
他本想出手,却被昭元所阻。昭元一道神力砸在他身前,目光冰冷,大有质问他敢动手试试的意思。他看了一眼长晔,顾念着没有再动,但心中实在是不满。
彤华思绪被打断,闻声想要收手回头,但恂奇的手劲却出奇的大,死死攥住她不放。她想到自己方才所为,一阵心虚,只得将手留在那处,却只是松松覆盖住他颈前而已。
她转过身来,目光在凤君与长晔转了一圈,口中道:“凤君是要杀他吗?”
凤君道:“天岁神族与地界通,想要通过禁海进犯天界。身为神族却背叛天界,证据确凿,如何杀他不得?”
恂奇听到这话,恨恨望向对面。与地界通,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在大荒,何曾听说过四境主君有这个意图?
昭元在她对面看着她,传音于她:“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回来?”
彤华充耳不闻,只与他道:“现在你杀不得了。”
她侧开半步,掌心移开,露出了恂奇颈间那个清晰的红色印记:“现在,他是我的了。如何处置他,是定世洲内务,凤君还要插手吗?”
这不过是个出生没多久的小神女,若不是先前在阵前弹了回琵琶技惊四座,实在是见都不曾见过。此刻彤华在这里对峙诸神,凤君又如何会将她放在眼中。
他倨傲地扬起下巴,道:“内务?他是大荒神,你在定世洲,他的事如何能算你定世洲的内务?倒是你,天岁一族罪责已定,你突然横插一手,是要干扰我等行事吗?”
他有些讽刺地瞥了一眼昭元,道:“定世洲从来是最受规矩的,怎么这时候倒干涉起天界行事了?”
昭元面色凛厉,道:“若非彤华上前,只怕苍鸾神君的性命如何还未可知,更遑论她如今已制住对方。凤君不言谢便也罢了,竟反怪她横插一手?”
她实在也是没明白彤华突然跑上去做什么,但在外面,荣辱一体,岂有旁人欺辱彤华,她只隔岸观火却撒手不管的道理?
凤君讥笑道:“制住?我怎么看是她落在了这叛臣手中。”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的位置,讽刺道:“纵有咒印,却不见足以制约啊。”
彤华回过头来,望着恂奇问道:“你呢?降不降?”
不降,便即刻松手,只当这一段都是闹剧一场;降,就留这一条性命,来日方长,再与天争个高下,分个对错。
恂奇紧紧地望着她,瞳仁微微的颤,似乎是在思索她的动机,看得彤华心中惶惶,实在猜不出他的所想。他却最终低下头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间。
他降了。
已成如此局势,谁也无可奈何。长晔的目光转向昭元,昭元立刻对他颔首道:“有关此事,定世洲之后会给帝君一个满意的交代。”
长晔点头,无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定世洲爆发冲突。他遥遥看了彤华一眼,第一次有了正视这个小小神女的意思,而后转身返回天界。
大荒之战以这种荒谬的结尾收束,无论甘与不甘,天界部族终究还是散尽了。昭元看着彤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离去前同她丢下一句:“你自己回去与尊主解释。”
这下,偌大的一片神仙散尽,终于就剩下了彤华和恂奇两个。
她这才回过头去看他,他眼见着无人了,才卸了力坐到地上,抓着她手腕的动作也就此松开。
彤华蹲下身凑过去,伸手又往他颈上去,被他再一次戒备地拦下。她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这是衔身咒,我方才怕制不住你,情急之下才用了这法子。虽然没法解,但我没打算用这个约束你的。”
离得近了,她看见他因为听到那句“没法解”,而愈深地皱起了眉。
“我不杀你。”
她如此说,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