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停住了脚步。
她的手还拉着刘启,所以太子也因此为她留步。刘启顺着这动静低头朝她看来,他依旧没有开口,然后他的表情却示意她继续。
她说对了。
“殿下养过孩子吗?”
王?问。
刘启挑眉,有些困惑地发出疑问:王?又不是没听人谈起过太子膝下的几位皇孙,最为年长的刘荣如今都五岁了,刘启已经开始教他读书,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是太子对皇孙们的教养。”王?没有为刘启这样的反应感到生气:“不是民间父母对孩子的抚养。
刘启出生就是封建社会顶层的权贵,就算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他也是诸侯王的爱子,标准的食利阶级。养尊处优是他们富贵人生相当平实的描写。
刘启不需要为孩子的哭闹而头疼,不需要为孩子的生计而操心,不需要为不能满足孩子的需求而自责,甚至还没到为收拾孩子搞出来的烂摊子而焦头烂额的年纪。
他对孩子的教养有一种统治阶层特有的优裕,恐怕平生最需要操心的是对继承人品性、三观、才学和谋略等的培养。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被刘恒这样养大的。
“可是民间的父母不是这样的。”
王?摇头。
刘启听她细数着小民养孩子的不易,听她讲那不仅消耗的是父母的财力,更是心力;讲在大环境下贾谊的妻子会面对如何的困境;讲就算是贾生现在尚有财帛,到底已经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末,像张夫人这样的故旧当然还会帮扶,可是人生
此后就像是一条昏沉无光的小道,她还只能一个人走。
这是一堂很深沉的课程,刘启确实满怀哀悯苍生之心洗耳恭听,但他始终还有一缕心神难以完全沉浸其中,游离在王?的身上。
她的脸上此刻绽放着一种陌生的光泽,显得柔软而明亮。她的眼睛在讲起孩子的时候带着一丝刘启说不出来的感情,像春风与暖阳温润晒足了的湖水,她的锋利与坚强此刻都隐隐融化了一角,不是消失,是有什么东西牵挂著了她的心神。
一种叫刘启微妙有些坐立难安的牵挂。
他后知后觉,想起王?确实才是他们两个人当中更有抚育经验的人??她还有个女儿。
和她前夫的一个女儿。
“陛下今年旌表了一位孝妇,殿下还记得吗?”
王?继续思索着如何要让刘启更为轻松地理解这个话题,钩子已经放下,却迟迟不见人的回答。她拧着眉,有些困惑地捏了一下刘启。
“殿下?”
刘启猛地眨了眨眼,被她从一种恍神的状态中拉出,但回复得却是一字不差:“淮阳陈氏。”
王?盯着他的脸探究地看了一会,可想不出来对方走神的原因,又看他对答如流不似没有在听,只能将其视为刘启在对她的谏言进行思考。
“对,”王?说:“她是个寡妇。十六岁出嫁,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丈夫就已经死于行戍。但她始终没有改嫁,而是坚持侍奉君姑,甚至在自己的父母要求她改嫁的时候都选择了拒绝。用世人的理论,她该是个贞妇。”
“可陛下旌表她,说的是孝妇。”她念重了那个“孝”字:“敬重的是她的义。”
“她因为许诺了丈夫要照顾君姑,所以坚持受人之托不可轻弃。她认为宁愿秉义而死,也不该违背自己的信用,所以宁愿自杀也不背信弃义。陛下旌表的是这份士人的高义。”
“拥有这样士人一般的德行和刚烈,她才能坚持一人侍奉君姑二十八年,不忘祭祀。她甚至还只是侍奉君姑,为其养老送终。”
“贾生的妻子却要将孩子抚养长大。”
她幽幽叹息。
刘启用一种冰冷的逻辑理解了王?的价值权衡:奉养老人当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人命总有终结的一天。陈氏的君姑已经是位长者,她最多不过侍奉对方的饮食用度,照看对方的起居生活。
孩子却是相反的??父母总罕见遇到孩子先一步离去的悲剧,可他们却要为孩子的人生和未来负责。这样的担子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上面悬着前途未卜的希望,而投入却有一种难得终止的绵长。
大部分人拥有的远没有那么多。他们必须站在天平的两端,反复权衡着每一个抉择。
“这就是百姓黎民的痛苦了,殿下。”
王?轻声地对他说。
刘启在那段进京路上看见了苍生的剪影,于是王?此刻为他撕开,让他看见其中血淋淋的伤疤。
刘启看着她的眼睛。
“唯。”他说:“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