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急诊通道的感应门无声滑开,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蓝红闪烁的顶灯将担架床上的解何杨映照得如同易碎的琉璃。镇痛剂的效力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但身体仍因深层的痛楚而微微抽搐,被固定住的左臂支具下,那片青紫肿胀的扭曲触目惊心。
陈燃紧跟着担架床,一步不离,语速飞快地向接诊医生复述伤情、新加坡的旧伤、二次撞击的瞬间以及那疯狂报警的生命体征数据。他的声音冷静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准确,仿佛在球台上分析对手的致命弱点。
“腕三角软骨复合体二次创伤!高度怀疑韧带完全断裂!快!送创伤骨科!通知值班主治!准备急诊手术探查!”经验丰富的骨科医生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凝重,立刻下达指令。护士们训练有素地推着担架床冲向专用电梯,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急促。
陈燃想跟进去,却被一名护士礼貌而坚决地拦在了电梯外:“先生,请家属在手术等候区等待!我们会及时通知!”
“家属”二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陈燃一下。他看了一眼电梯门缓缓关闭,缝隙里最后闪过的是何杨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转身大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急诊大厅,寻找手术等候区的指示牌。
就在他穿过嘈杂的挂号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杨正。
他站在急诊大厅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歪斜,衬衫胸口那片深褐的咖啡渍和暗红的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刺眼。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在微微颤抖。
陈燃的脚步顿住了。怒火、不解、还有一丝复杂的……怜悯?在他胸中翻腾。他想起公寓里那声凄厉的“滚”,想起杨正那句石破天惊的“她是我女儿”,想起自己强行关闭警报时对方那近乎偏执的“数据要记录”……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这个站在阴影里、狼狈不堪的男人,不仅是他的严师,更是他重伤搭档的父亲,一个刚刚亲手将女儿推向更深渊的父亲。
陈燃没有立刻走过去。他强迫自己冷静,拿出手机,先拨通了李敏教练的电话。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何杨的紧急状况、医院位置和正在准备手术的情况。挂断后,他深吸一口气,才朝着那片阴影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角落格外清晰。杨正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汇,陈燃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杨正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熬了无数个通宵。但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冰冷锐利,也不是刚才在公寓里的惊惶失措,而是一种……空洞的、死灰般的绝望,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光所有伪装后的脆弱。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带着浓重鼻息的喘息。他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无法承受陈燃目光的审视。
空气凝固了。急诊大厅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嗡鸣和消毒水的味道提醒着这里的残酷。
“她进手术室了。”陈燃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创伤骨科,急诊探查。医生初步判断很严重,韧带可能完全断了。”
杨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在吞咽一把滚烫的沙砾。他那只沾着血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臂弯里的西装外套,布料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谢谢。”良久,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音节才从杨正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无地自容。他没有看陈燃,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瓷砖的缝隙,仿佛那里有他唯一的救赎。
陈燃看着他这副样子,那些质问的话(“为什么?”、“怎么发生的?”)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眼前的杨正,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令行禁止的杨指导,只是一个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彻底击垮的父亲。再多的质问,也换不回何杨那只手此刻的完好无损。
“李指导在赶来的路上。队医那边……”陈燃转移了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通知了。”杨正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投向手术室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最好的医生……我联系了……最好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不清。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陈燃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李敏教练询问具体位置。他简短回复后,收起手机,目光扫过杨正衬衫上的血迹,又落在他那只紧握成拳、指缝里似乎还残留暗红的手上。
“杨指导,”陈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何杨的手机……在她外套口袋里。刚才在救护车上,它一直在震动。”他从自己运动裤口袋里拿出何杨那部屏幕有些碎裂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来自“妈”的几条新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他没有点开,只是将手机屏幕朝向杨正,“她……在公寓里,是不是因为……这个?”
陈燃没有明说“斯坦福”,但“公寓里”三个字和指向“妈”的信息,已经足够清晰。他亲眼目睹了那份摔在茶几上的烫金offer,亲耳听到了杨正那句“糖衣炮弹”的怒吼。何杨手腕的二次创伤,必然与此有关!
杨正的目光落在何杨的手机屏幕上,那熟悉的联系人名字像是一道鞭子,狠狠抽在他已然鲜血淋漓的心上。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痛苦、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无力。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证词。
陈燃看着杨正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了。愤怒再次涌上心头,但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在绝望边缘挣扎的男人,那愤怒又化作了沉重的叹息。他默默收回了手机。有些伤口,血淋淋地撕开,除了增加痛苦,毫无意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手术室门上那盏“手术中”的红灯,像一个沉默而冷酷的审判者,将两个男人钉在这条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白色走廊里。
杨正靠着墙,身体一点点滑下去,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冰冷的等候椅上。他双手捂住了脸,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喘息,从指缝间泄露出来。
陈燃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杨正,目光紧紧盯着手术室的门。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握紧了拳头,指节同样泛白。何杨在赛场上强忍剧痛、眼神倔强的画面,在新加坡通道里那句“一切都值得”的低语,在公寓地板上蜷缩抽搐的惨状……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无法安慰杨正。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安慰。搭档?队员?还是……一个撞破了最不堪秘密的局外人?
他只能等待。等待那盏红灯熄灭,等待一个关于何杨未来的宣判。这白色的走廊,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冻结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悔恨、恐惧和无尽的等待在无声地咆哮。
走廊尽头,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敏教练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国家队队医。
“何杨呢?怎么样了?”李敏看到陈燃,急声问道。
陈燃指了指手术室紧闭的门,声音低沉:“刚进去不久,急诊探查手术。”
李敏的目光随即落在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无声颤抖的杨正身上,看到他衬衫上的血迹和那副从未有过的崩溃模样,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到杨正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剧烈耸动的肩膀。
杨正的身体猛地一僵,捂着脸的手缓缓松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的眼睛。他看了一眼李敏,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手术室门,那空洞的眼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红灯依旧亮着,像一个沉默的句号,悬在所有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