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座小寺中听了许久的经,但那讲经僧人所讲的内容,他十之八九,都没听进耳中,然而,他却确确实实,有了顿悟的感觉。
那无名僧人讲的“四念处观”,并没有教给石越什么,但是,却如同一道药引,让石越瞬间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人们为何烦恼?
那是因为人们总是易于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让石越意识到,若想要摆脱自己的困扰,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起欺骗别人来说,人类最擅长的事情,还是欺骗自己。告诉别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很容易,但是,找到内心深处自己真正想要的,永远不会容易。
他首先便拷问自己,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权力么?
心里面马上浮出来的答案是否定。但是,那是真的么?再次追问,石越便无法如最初那样信心十足。权力是个好东西,石越明白那种滋味,即使他不需要靠权力来欺压别人、获取财富,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也同样需要权力才能实现。而理想实现的那种满足感,是用尽世间的一切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如果没有了权力,那么,恐怕想要实现什么,都会举步维艰。
需要掌握权力是为了理想,为了抱负,看起来倒是挺高尚的。但是,如果对自己诚实的话,石越也无法肯定,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而进行的包装?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美化自己的行为动机,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
但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真的便是权力么?
不管问多少次,石越也无法相信,或者绝不愿意承认他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每一个问题,皆是如是。
即使是关起门来问自己,即使是竭尽所能的对自己保持诚实,绝大多数的问题,也并没有确定的答案。
答案似乎总是在是与不是之间。
得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石越又尝试着回到最初的时间,换一个方式,来寻找自己的答案。
他试着问自己,他最初是为了什么?从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开始,近二十四年的时间,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谓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他花了很多的时间,认认真真的疏理自己这二十四年的光阴,结果却是吓了自己一跳。
许多他认为自己从未改变过的东西,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其实,亦只是表面上未变而已,而内里,早已不知不觉的变化。
而他,却从未觉察,或者说,一直在视而不见。
二十四年,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但石越并未忘记自己的“初衷”,他能够轻易的记得他在熙宁二年时的所有梦想,所有抱负!虽然他并不需要经常的想起它们,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时时刻刻给自己精神支撑,但是,在内心的深处,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让他一路走到今时今日的理由。因此,虽然不会时时想起,却也不至于随便遗忘。
但这一次的自我审视,却让他猛然觉悟到自己与二十四年前的变化。
熙宁二年的石越,想要的东西是简单而又真诚的,简单得可以归纳为一句话——他想要保护宋朝!
因此,他竭力所能,想让宋朝变得强盛,帮助她击败西夏,希望她能收复燕云,不再重蹈那悲剧的命运。他将此,当成自己背负的使命。
二十四年过去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原本石越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的改变。直到这一次,当他终于决定要从政治舞台的前台落幕,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与动摇,他才决定认真的重新认识自己,正视自己的变化。
二十四年的时间,任何人都会发变化。然而,大大的出乎石越的意料,他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并非是有朝一日,他其实也同样会变得贪恋权位,也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异常的在乎建立千秋功业、青史留名,如此种种……
他的初衷未改,他仍然想要保护宋朝!
然而,二十四年过去了,他对“宋朝”的解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熙宁二年的时候,他想要保护的“宋朝”,是很简单的,就是这个国家而已。
然而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的“宋朝”,却早已发生变化。“宋朝”不仅仅只是他脚下的这个国家,它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一种文明……
二十四年的时间,让石越意识到,他真正想要保护的“宋朝”,更多的是文化象征意义上的,甚至是精神象征意义上的。
这个“宋朝”,难以言喻,很难明确的形容、解释,但是,懂的人,自然能够理解。
他熙宁二年想要保护的那个宋朝,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他真正想要保护的“宋朝”的载体,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是言此。
但那亦并非“宋朝”的全部。
宋朝固然是“宋朝”最重要的部分,西夏与辽国,也许没有那么重要,但同样亦是“宋朝”的内容。
石越已经很难弄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改变。也许是从他故意纵西夏西窜的那一刻?又或者,是从熙宁二年开始,这样的想法,便已深藏心中,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否则,他不会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每一件可能改变宋朝的事情。
改变宋朝的命运需要变化,但是,如果改变之后,宋朝不再是“宋朝”,那么,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但不管怎么说,石越都很清楚,那个时候,他的想法并不如今日这么清晰。
他现在能确定的,只是不管是有意的,亦或只是受到潜意识的影响,当他帮助宋朝击败西夏,真正走向中兴之路后,他其实就已经在改变。他经营、布局,不再只局限于宋朝一个国家。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石越心底里,就已经意识到,如果他在意的“宋朝”是一个文明,那他就不应该局限于汴京统治下的这个国家,理想的方式,应当是构建一个以汴京、以宋朝为中心的文明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