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若收复幽蓟的话,从表面上看,对宋朝构筑北方塞防将非常有利,占据形势,据险而守,有大名府防线之利而无其弊,但实际上却同样有极大的隐患。守大名、河间、真定的话,宋军兵分三路,稍远的河间、真定为侧翼,不足以成为内患,而大名府离汴京又很近,宋廷能够很方便的控制大名府禁军。而且,大名府地处腹地,只要没有大规模的外敌入侵,平时宋廷可以将大名府兵权分给几名将领,使其互相制衡。但守幽蓟则不同,守幽蓟宋军兵力固然得以高度集中,补给也不需要千里转运,但兵权却同样也会高度集中,其地离汴京又远,宋廷难以直接控制,再加上幽蓟是边郡,随时可能与外敌发生冲突,就算宋廷刻意分割兵权给几位将领,在不断的战斗中也极容易产生有威望的将领……有兵有粮有威望,兼之幽蓟在手,宋朝又不可能再在河北部署重兵——若是幽蓟主将滋生野心,将可以毫无阻挡的直下汴京,兵临汴京城外,动作快一点的话,宋朝君臣恐怕连仓皇出逃都来不及——或者说,即使幽蓟主将原本没有野心,如此有利的造反格局,也会鼓励幽蓟主将滋生野心。
于是,宋朝要么承受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安史之乱的风险,要么就要同时在大名府防线仍然维持一支与幽蓟守军相当的禁军。
也就是说,收复幽蓟之后,因为幽蓟地区特别适合拥兵自重、割据称雄,如果宋廷不打算迁都析津府的话,为了吓阻叛乱,宋朝在河北的兵力不但不能削减,加上幽蓟的守军,反而要翻倍!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宋朝只要在雄州、定州一带再增加足够的兵力,同样也能令任何侵略者不敢轻易入侵。甚至,极端一点,将这笔钱省出来,宋朝完全可以沿现在的宋辽边境重新建一道长城——之前之所以没这样做,是因为辽国的压力,对辽国来说,宋朝营造长城无异于宣战,那是宋朝准备彻底打破军事平衡的战争行为,但今非昔比,现在宋辽之间的旧平衡早已打破,宋军不北伐辽国就谢天谢地了,还敢对宋朝建长城说三道四?
北有长城,南有大名府防线,河北完全可以固若金汤,而且还没有叛乱的风险。
更不用说,经过安平之战后,如果双方能成功议和,即使宋朝什么也不做,辽国再次入侵的可能性,在几十年内,都接近于零。
因此,所谓幽蓟能够有利于宋朝构筑北方塞防,其实只是一种虚假的期望。这是由宋朝立国的形势决定的——对于一个立都于开封的国家来说,说得到幽蓟有助于国家的安全,无异于一群羊说,得到了那只老虎的保护,我们再也不需要害怕那群狼了。
在石越看来,如果宋朝只是打算采取守势的话,幽蓟并无真正的价值,并不值得通过战争去夺取。幽蓟地区的价值,主要是象征意义上的,是心理上的。又或者,如果宋朝对塞北及东北地区抱有进取之意的话,那么,幽蓟地区便至关重要了。
燕云诸州,究竟是对宋朝重要一些,还是对辽国更重要一些?其答案恐怕有些耐人寻味。
没有了燕云诸州,宋朝就难以如汉唐强盛时那样扬威塞北,但是,如果宋朝有一日亡国了,其原因,也绝对不会是因为它不曾拥有燕云诸州。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石越才决定要谏阻小皇帝北伐。
不管把话说得多么漂亮,在这个时代,中原民族都是无法真正控制塞北的,对塞北的策略应该是防止入侵,而辽国的存续,正好能够帮助宋朝实现这个战略目标。
这也是石越最初的想法。
是石越站在宋朝的立场上,得出的结论。
人心,的确是极其微妙的。
一但下定了决心,要回汴京谏阻小皇帝北伐,石越便也有了即将下野的觉悟。又或者说,是石越已然觉悟到他与小皇帝的关系十分棘手,难以处理好,才令他这一次断然决定要谏诅皇帝北伐……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因果纠缠,无法分辨何为原因,何为结果。
但是,要离开权力中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石越并不是想要真正的归隐,他设想的是退居地方,却仍然能对朝政产生影响……但即使是这样,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从离开河间府开始,石越心中那种恋恋不舍的情绪,便日甚一日。
他甚至会不时的想起关于项羽的那个笑话——韩信曾经嘲笑项羽,说他要给人爵赏时,官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棱角都磨圆了,还舍不得给人。石越不自禁的感觉,自己竟然也有了类似项羽的心情,腰间的那方右丞相印,从未如此可爱过。想着很快将要与之永别,那种难以割舍的感觉,委实无法控制。
这种忽然兴起的情绪,让石越也感到荒诞、可笑,但是,那是真实存在的,他也无法自欺欺人。他会不时的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业未能完成,还有许多抱负未能实现,心里面不时的变得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妥协一次?如果转而支持北伐的话,或许,可以和小皇帝处理好关系?
虽然,即使这一次和小皇帝处理好了关系,也会是暂时的,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从长远来看,是无法调和的,这涉及到政事堂与皇权之间权力分配的斗争,以石越的威望与能力,只要他还在两府之内,权力的天秤就会非常不利于小皇帝。小皇帝迟早、必然会想方设法赶走他,无非只是过程与结果难看不难看,是和平还是血腥而已……但是,虽然如此,石越仍然可以多赢得一点时间不是么?他仍然可以多获得一些时间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是么?
妥协仍然是值得的,不是么?
但另一方面,石越的心里面,也在不断的告诉自己,自己做出的,是正确的决定。正确的事情,就应该坚持。
石越从来不抗拒妥协。
但是,妥协是一门艺术!
许多人并不是真正理解这句话,他们是如此理解这句话的——只要妥协了,就是艺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毛笔字是一门艺术,并不是说,提起毛笔随随便便写几个字,就是艺术。
妥协是一门艺术,乃是说要做好“妥协”这件事情是非常复杂与困难的。何时妥协、如何妥协、哪些事情可以妥协、哪些事情不可以妥协、向谁妥协……如此种种,须得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完美无缺,方可以称得上是妥协的艺术家。如果在不该妥协的时候妥协了,在不该妥协的地方妥协了,向不该妥协的对象妥协了,又或者妥协过份而变成了献媚,妥协不够被人误会为冥顽不化……如此种种,则便成了所谓的“画虎不成反类狗”。
所谓政客与政治家之间的区别,其实也不过就是对妥协的理解而已。
石越的确经常的妥协,与新党妥协,与旧党妥协,与皇帝妥协……但是,他所有的妥协,归根结底,都只是为了绕个远路以便更快的达到目的地而已。
即使在熙宁年间,他也不曾以妥协的名义向赵顼献媚!
这一次他明明心里是反对北伐的,如果连试着谏阻都没有尽力试过,就因为害怕与小皇帝关系交恶,因为眷恋权位,就打算“妥协”……石越有一种感觉,如果他真这样做了,他将会彻底的失去某一样东西。
某一样他绝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于是,他就这样犹犹豫豫,一直走到了冀州。
他到达冀州的时候,正逢冀州在大做水陆道场,超度战争中死去的亡灵,一时间,僧道云集,既然适逢其会,石越便与李清臣也在冀州停留了几日,一齐祭拜在战争中死难的军民。
便是在冀州停留的时候,一日石越途经某座小寺,见到寺内信众齐聚,在听一僧人讲经——自古以来,战乱之后,往往便是宗教兴盛之时,石越之前也有所闻,知道这次辽军刚刚退出河北,便已有不少大德高僧前来河北,收捡骸骨,念经超度,并妥为安葬,同时还为灾民看病施药,以此深得百姓信任。而河北官员也对此意见分歧,有些官员认为这是好事,官府理应予以褒奖鼓励,有些官员则担心这些行为会损害官府权威,甚或有邪教趁机传播,应当保持警惕甚至予以禁止。两派官员为此争吵不休,前者讥讽后者尸餐素位还杞人忧天,后者则说前者鼠目寸光养虎成患。官司一度打到宣抚使司,宣台之内,同样也是意见分歧,难以统一,结果石越也只是勉强压下,权且掩耳盗铃,只当此事不曾发生。
这次亲自遇到,石越心血来潮,便即停车入寺,旁听那僧人讲经。
让石越略略有些意外的是,那名僧人并不是多有名的高僧,讲的东西,也极为普通,乃是佛经之中,最基础的“四念处观”。这“四念处观”,乃是佛教的一种修行之法,所谓“四念处”,指的是“观身”、“观受”、“观心”、“观法”,教人如此四念处的修持,而消除烦恼。
这些最浅显的东西,石越虽然对佛教并不十分了解,却也曾经有所涉猎,这些内容,此前也是知道的。但那个时候,知道也就是知道而已,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这和禅宗的“明心见性”,或有渊源。仅此而已。
然而这一次,在这座冀州小寺中,听无名之僧,讲最浅显的佛法,却是忽然之间,给了他内心深处极大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