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遣了自己的宫人在旁侧撑伞,因而二人弈棋,虽无屋檐遮雨,身上也不会沾湿。雨落芭蕉的清泠之音,倒是声声入耳。
“臣妾以为,今年这批进士,须外放,却不能按照籍贯派遣。赵家在北地耕耘多年,对北地学子影响颇深;而江南士族,也与瑞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今年北地的新科进士回乡,极可能与赵家旧部勾连,江南进士亦如此。不如陛下将南北之人打散了,交叉放官,对朝廷更有益处。”
皇帝唇角翘起,冲着慧妃笑了笑。他自斟了一杯酒,举杯示意慧妃碰杯。
他也不知何时形成的这一习惯,与慧妃谈天时,定要命人备酒。
或许是从他第一次听慧妃说朝事,谏瑞王拥兵自重。当时他确是极不耐的。不过,他转念一想,慧妃只是一介女流,他既从她处得了文人的雅趣,容忍她乱议朝事的小毛病,也未尝不可。
后来,每当慧妃谈及朝事,他便斟酒与她碰杯,意思便是依着她,她说得都对,免得她长纠缠。
慧妃得了皇帝无声的赞同,并不如往常一般,见好就收。
反而继续道:“今次杜相与家父一同主考,想是也挑中不少属意的进士。”
“陛下这步棋却是疏忽了。容臣妾的黑子先行。”她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杜家与瑞王,同处江南。臣妾好奇,杜相是否也选了些适宜的外放之地?”
她刻意提及杜相,明里暗里指出杜相与瑞王的关系,意在让陛下警觉。
皇帝方才并未细听,只想着应和她。直到此时,慧妃说了几遍杜相,他才意识到,她是在为父亲陈阅开脱。
“爱妃好棋艺。”他又斟满一杯酒,笑着与慧妃碰杯,“朕自愧不如。”
语毕,他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陈阅此人,当真是很喜欢通过后宫,转弯抹角地进言。皇帝想。
他不清楚这是陈阅自己的主意,还是陈慧妃自作主张。
这些倒不必纠结。
既然陈阅愿意如此,由他便是。
皇帝虽不认同此事,但他身为君主,只需在意结果,臣子如何行事,便随他们喜好。
手谈一局,颇费时间。即使皇帝喜欢下快棋,一局也绝非三两刻便能结束。
念儿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借着花丛的遮挡,看了他们许久。
她看见皇帝对着慧妃殷殷地笑。
他的笑温柔沉静,眼中波光潋滟。他今日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圆领袍,头发仿照胡人的样式,结成辫子,皆束在金冠中。这一身的打扮,在蒙蒙的烟雨中,将他仙人般的容貌,衬托得明丽非常。
念儿并非故意撞见。
她近日心情低落,阴雨更放大了她的低落。她不想在宫中窝着,便来御花园散心。她命随侍的宫人都候在远处,独自撑着伞,漫无目的地随意逛着。
如此,才瞥见了皇帝与慧妃在芭蕉下弈棋。
念儿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冒犯了圣驾,应赶在被发现之前,立即离去。但她的脚却如同生了根,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弈棋的二人。
她能听见,慧妃引经据典地与陛下讨论朝事;她也能看见,慧妃与陛下举杯对酌。
芭蕉叶下,慧妃聪慧,陛下温柔。
雨中对弈,吟诗沽酒。
这让念儿甚至有种错觉,觉得他们好似真的是一对,风雅的神仙伉俪。
时至如今,她竟然一点也不嫉妒了。
她喜欢陛下,是她自己的事情,与陛下何干?
她又一次觉得,有慧妃这样才貌俱佳的女子,与陛下相配,她才应当为他高兴。自己琴棋书画皆不通,有什么资格与慧妃相较?自己连写诗,也要陛下教导。陛下教导自己多次,她却始终烂泥扶不上墙,他如今合该倦了。
看着看着,她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只是泪水又忍不住地从眼角涌了出来。
这次她不再强忍了,只是抬手擦了擦眼泪,就转身回去了。
芭蕉丛边。
皇帝突然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念儿刚刚离去的花丛上。
“陛下有心事?”慧妃关切地问。
“无事。”皇帝垂下眼眸,“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