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过店铺,就瞥见和邻家间隔的小道上支着一架秋千,杆上缠着几根藤作装饰。
忽然漫天席地的悲恸朝萍萍袭来,她根本抗拒不了。
萍萍不仅笑容消失殆尽,腿也变得铅沉,却仍情不自禁一步步挪向这架低矮的,只能坐不能站的秋千,坐到画板上。
她低头,掌心细细抚过画板,又摸麻绳,想触及秋千的每一部分。强烈的熟悉让她笃定自己在这荡过秋千,还不止一次。
但是记不起了,是和官人一起荡的吗?
目前为止,萍萍想起来的三十余件回忆里都有官人,她却隐隐觉得,这秋千是属于她自己的,与官人无关的记忆。
这无疑新奇且令人激动,萍萍却仍被巨大的哀恸笼罩,她像秋千对面,墙缝里的那块石头,讲不出来话。
明明无比伤心,却完全哭不出来。
她在秋千上坐了足足一刻钟,心情才稍微好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起身,继续去寻文房四宝,落梅斋楼上,裴改之攥着竹笛,视线随着萍萍身影缓移。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人,满城打探他的消息,裴改之忌惮不敢再出手,只能这般痴痴凝望。
裴改之身后,店小二直翻白眼,这人进来就说自己随便逛逛,不用推荐,然后站在这张漏窗边一伫刻把钟,一排笛子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他哪里是挑笛,分明为了偷窥窗外那位小娘子。
小二忍无可忍,大声询问:“大官人可是相中了这支?”
裴改之心里一慌,本能背身,担心萍萍听见声音瞧见他,又避如蛇蝎。
“大官人相中了吗?”店小二追着问。
裴改之压低声音:“嗯,帮我包起来。”
“大官人眼光好啊,这支紫竹的纹路老……”
裴改之不会吹笛,压根不关心,小二的叨叨在他耳中就如蚊子嗡嗡,只想赶紧结账出门,继续尾随萍萍。
裴改之中指扣到食指上,些许焦灼,小二要再包慢点,只怕出门就瞧不见她了。
萍萍的确离开了这条街。
前面三岔口,她随便挑的右道,挨个仰望店铺招牌,终于见着家松墨轩,进去问砚台,有一背面铭有扬州十景的方砚,纹理润泽,八两的价钱也可以承受,她兴高采烈让店主人包好,然后就瞧见柳湛和一貌美少女边说边笑,打门前经过。
萍萍血瞬倒流,笑容凝固脸上。
柳湛正听凌小环说旧事。凌小环她娘是润州瓦舍里唱杂戏出身,二十年前名动一时,但凡开唱,座无虚席。
某一日有位大人包场,她在戏台上见到宴请的贵客,荆湖调任来的,爱听杂戏的忠勇侯凌小侯爷。
她只卖艺不卖身,侯爷爱妻如命,洁身自好,二人就是喝喝酒,聊聊戏,知音相吸。但侯夫人却不信,三番两次从侯府直闹到瓦舍,侯爷很丢面子。
再后来,不晓得又发生什么事,夫人伤了侯爷的心,他常来小环她娘这买醉诉苦,有一夜两人都醉了,不小心结了露水情缘。
就是这一夜,有了凌小环。
侯爷一直把她们母女俩养在外面,直到侯夫人去世,滴血验过亲,才将凌小环接回侯府,认祖归宗。
凌小环娘在瓦舍时,有一结义金兰的小姐妹,也是唱戏的,生下个女儿,便是巧娘。
巧娘没小环命好,生父不详,但她娘运气不错,没几年被杨大人相中,娶回家做第六房小妾,后诞一子,便是杨廉。
小巧娘瓦舍里游荡,吃百家饭,凌小环她娘不忍心,便收容了巧娘,当干女儿养在身边。
“巧娘她亲生母亲去世前,叮嘱她要照顾好弟弟,说是她在这世上唯余的亲人。”凌小环边走边摇头,“巧娘死脑筋,竟真对那杨廉掏心掏肺,呵,几十年没见过两次面。”
柳湛含笑倾听,余光习惯环扫,冷不丁瞥见松墨轩内萍萍,心骤一紧。
他没有控制住变了脸色。
幸好凌小环低头嗤笑,没有瞧见,柳湛赶紧恢复笑意,但一颗心仍砰砰乱跳,也不知自己怎么这么不淡定。他迈开腿往前跨了两大步,试图将凌小环引开,远离松墨轩,却又担心自己走太快引起怀疑,只能不紧不慢,心急如焚。
凌小环走的靠近街边这侧,柳湛靠路,她一抬头,他怕她眺松墨轩,旋即出声:“所以杨廉对巧娘并无姊弟之谊,只不过借她攀附帅臣,肆意妄为。”
凌小环盯着柳湛,暗暗吃惊:这杨巡按怎么了?之前从不说破的。
她打量柳湛眼唇,可惜了,颜色独绝,相处久却发现也是蠢人。
还好毒了。
认定柳湛必死无疑,凌小环索性答他:“是啊,早前巧娘带我见杨廉,只一面,我就看出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后来我扮双双,他竟没认出我。”凌小环想想杨廉、凌传道,又瞥柳湛,也许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蠢货,“巧娘自觉与杨廉相护倚靠,他死了她也不活,杨廉就借着这一点要挟阿兄,阿兄便对他一纵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