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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琼林宴设在保和殿。铁力木椅铺着软垫按品级排开，末席四品官的椅背都快贴上门槛，好歹也算与天子同处一檐。宴上尽是朱紫贵胄，主角自然是新科三甲。这三人锦绣前程已铺到宫门外，不出十年就该他们撑起半边朝堂。

新科进士皆未及而立，多年苦读不曾婚配，自是联姻首选。殿内屏风隔开男女席，官家小姐们锦衣上的金线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偶有团扇坠的流苏扫过屏风间隙，倒比直接瞧人更惹遐思。

女眷席规矩松泛些。江愿椿拣了个背光的座，起初众人都捏着绢帕裹糕点装样子，眼睛在席间扫来扫去。不过半盏茶功夫，相熟的便开始咬耳朵，腼腆的接了旁人递的话头，几位年长夫人干脆拍着案几比谁家闺女更难缠。

热闹但不吵闹。

江愿椿坐在角落吃酒。仪态端正却无人注目，突然眼前冒出个双髻小娘，指尖还粘着糖霜：”你是江愿桦阿姐？”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蹦蹦跳跳地过来。

江愿椿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她这些年摸爬滚打练就的藏身本事，这丫头倒是敏锐能识破她藏匿人群的本事。

“姐姐我和愿桦一个夫子底下的兵！我们俩一起吹过沙，饮过血！是世间不可缺少的天降将才也！”少女铿锵有力，拍了拍故意挺起的单薄胸膛，说得豪情万丈，只是话音又软又糯以及豆芽菜的小身板。

“静婉！”这名字取得秀气，人倒是半点不沾静字。江愿椿朝殿外廊柱后探头的络腮胡大汉笑了笑。那人正弓着腰，似把眼睛挤在屏风雕花缝隙间往里瞅。“那位可是你家爹爹？”

静婉往后一躲撇撇嘴似乎不愿意承认，勉强道：“嗯啊，”她小声给自己辩驳道：“我才不是三岁小孩会惹事呢，干嘛把我看得这么紧，丢人死了。”

“好啦，乖静婉。”江愿椿没忍住捏下鼓起的腮帮子。“你干嘛！”静婉拍开手，气鼓鼓地像只炸毛的猫崽子。

江愿椿颇感罪恶转移话题道：“静婉不怕认错人。我可以是个大坏人，会把你抓起来做苦力。”

静婉攥着腰间小木剑：“我阿塔是怀化郎将，亲手斩过百夫长的脑袋。阿娜能在暴雪天猎着红狐狸，箭筒里攒了根根银尾羽。”突然盯着案几边沿的雕花，“我将来定比他们还厉害，杀异族、保家国。可你瞧着像阿……”喉头哽了哽，用力跺了跺脚，抬头不见异样。

“你瞧这是愿桦亲手编织的剑穗。她不会因为我长得不一样就欺负我，不和我说话，愿桦对我特好啦！你是愿桦姐姐，那你一样都是好人。”她抓住江愿椿衣服踮起脚尖偷偷说道：“有些姨姨以为我听不懂他们讲话，说我是颧骨高的怪物。”

她说完退开嘴里断断续续的含糊背《四书》片段，没吐出几个字便比划起拳脚来，张牙舞爪地。

“怎么样，是不是像说得一样，我很厉害，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她仰头骄傲道。

江愿椿只觉心中悲哀，在身上摸索出个香囊给静婉道：“如果以后再有人欺负你，记得把这个送她，可千万不要自己给戴上了。”她眼尾微挑，像是偷腥的猫。

“为什……”静婉反应过来趴在江愿椿席上追问会发生什么，“只是会让人变成真正的怪物罢了。”无非长痘出疹子，足够让多嘴的人管好自己。

静婉拉紧嘴巴道：“我会偷偷送给他们的。”江愿椿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杀异族，保家国，小小的她没有意识到大穰不是她的国，她的家也不在这里。

怀化郎将正五品下，放在边关或许能镇住府兵，但放在随便扔瓦片能砸到三四个四品官的陵安不够看，更何况不提只有官名并无实权的事实。

皇帝不主张战争，却在西域设了七道关隘。那地方黄土一片，高温炎热，疾病肆虐，连骆驼都难以生存。依靠不断侵略得以生存，自从皇帝设立边防，他们只能蜗居在满天黄沙中。

这是外患。

西域环境恶劣，但不可否领土巨大，千里黄沙拢着零星帐篷，散成数十部族。没有共御风沙的情分，只有马刀永远向着更弱的族群——黄沙埋着上一场争斗的骸骨，血还没渗进沙里，新的狼烟又起来了。

这是内患。

不过老黄历，近五年来西域有一族名金西接连吞并部族，归降者编入先锋营当肉盾，顽抗的直接屠尽十五岁以上男丁。大穰边军趁机收编了六个残部，如今头疼的是怎么安置那些主动投诚的首领

那便封了个虚职怀化郎将，既显恩赏又能就近盯着，顺带镇住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小女孩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爹爹是大将军，自己也要和爹爹一样。

阿爹是阿塔，阿娘是阿娜，既然一样，为什么不能唤阿塔阿娜？为什么夫子总把她的策论放在最下面，为什么阿娜要给襦裙缝上衣领，为什么巷口孩童总是嘲笑自己，而她又为什么总要听阿塔的话。

以前会有赫连伯伯，摸着她的头告诉道：“因为他们是披着仁慈皮的异类。”未等静婉问什么意思，夜里那顶帐篷就空了，只剩沙地上几道拖拽的深痕。

生在陵安长陵安的静婉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不通。

江愿椿知道答案，却不是回答她的人。

江愿椿接连抛出酒杯，一抛一接间，酒杯在空中画出线条，静婉见状惊叹声忘了问题。

直到停下动作，静婉才踮脚贴进江愿椿耳边道：“那些姐姐们气不过进宫都得腿着去大殿，偏江伯伯能坐车到宫门廊下！赵尚书要过宫门，李侍郎得绕回廊。所以姐姐不要说自己是江愿椿，不然他们会讨厌你。”

“真奇怪明明有的连江伯伯面都见过，却讨厌江伯伯。”静婉嘟囔着。

江愿椿出言讽刺却瞥见屏风外闪过太监衣摆，立即捂住静婉的嘴将她拽到身侧。小丫头膝盖磕在椅腿上来不及喊疼，满殿的人已齐刷刷跪倒。明黄袍角掠过时，静婉腕上银铃滚落案几下方，那声脱口而出的“咦”恰被众人的“万岁”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