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方过,汴梁城便?已成了蒸笼。
巷子口的柳叶又被晒得软塌打卷儿,蝉声浸在漫天溽热气里,只怕敲颗鸡蛋在青石板路上都觉着能煎熟。
已近昏时,豆蔻用背扇驮着睡得歪头歪脑的小儿,倚在沈记汤饼铺的滴水檐下。她用力扇着蒲扇,摇落了额角几?点汗珠,抬眼去觑着西天翻墨似的云脚,对门槛上编考篮的阿桃道:“瞧瞧,还是?这傍晚的雨最解人意,只待落场大雨来浇透了地气,明儿汌哥儿应考便?清爽多了。”
阿桃绾着妇人髻,仰面笑应:“可不是?,早盼着下雨了,这几?日汌哥儿在屋里读书,读得头发全?湿了,快热坏了。”她说着,十指翻飞间,细篾条很快便?编出菱花纹样。
豆蔻挨着坐下,暼一眼。扇底生风:“考篮上外头买去不就得了,还值得你亲手编?”
“外头编得粗疏得很。”阿桃低下头剪断篾尾,“我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反正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人要顾,只剩汌哥儿了……”
她的话音沉甸甸地落进暮色里,豆蔻听了也不再言语。
夕照隐没,晚风渐凉,多年?过去,巷子里也换了好些人家了。豆蔻和丁五石在外城买了间宅子住,家里聘了两个仆妇帮着打理?家事?、照料孩子,她则日日往来内外城。
丁五石已升了沈记快食店的掌柜,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她倒学了些拨算盘珠子的本事?,也在沈记当?起账房娘子了。
豆花招了个郎婿回来,两口子经营着杨柳东巷的老?豆腐坊,也给沈记几?家铺子供给豆腐,虽说辛苦,但也吃穿不愁。
离得近,豆蔻便?也常回来看看妹妹,虽说两人还是?总吵架。
顾家更不必说了,自打与沈记一起合伙酿酒,不仅还了旧债,另置了敞亮铺面,早也搬出去了。
背上的小儿忽在背扇里扭动,豆蔻忙解下搂在怀里轻轻拍,见?阿桃编着考篮,还有些怏怏不乐,便?感慨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即便?是?一家人长大后也总是?要分开的。但只要大家都过得好,不就成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阿桃已经把考篮编好了,她剪断了多余的草杆,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点点头:“你说得是?,我只是?有些想大伙儿。”
豆蔻便?腾出手拍了拍她肩头,也有些怅然地问道:“今年?……湘姐儿还是?不回来么?”
“回不来了,说是?那辽国的什么摄政的太后死了,几?个辽国的皇子杀得比瓦市里的斗鸡还狠,辽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金国便?又趁机攻打辽国,听闻这回势如破竹,已快打到他们的都城了。今年?年?关一过,官家不就连下好几?道谕旨,连在外讨伐交趾的郭将军都调往燕云十六州了,听闻外头局势紧张得很。”阿桃说起这些大事?也愁得很。
湘姐儿跟随郗将军去幽州也有两年?了。
她如今随郗将军的长女郗芸出征。那郗芸也是?个厉害的女子,郗老?将军病逝后,郗芸十五岁披甲,为父亲做先锋,带八百骑破蜀中三?关,屠尽叛羌,人唤“罗刹娘子”。
她的打法与其?父截然不同,每战必身先士卒,以狠辣勇猛不要命著称,故而阿桃担心湘姐儿现下跟着这么个主帅,也是?危险得很。
不过这两年?湘姐儿常有信送回来,阿桃听沈娘子读信,又为湘姐儿骄傲又为湘姐儿担惊受怕她说她因冲锋陷阵,斩获劫掳大宋边郡的辽人数百人,郗芸升了她为校尉,还奖赏了两柄铁锥枪给她。
她兴奋极了,信里尽是?得意说什么那铁锥枪有二十多斤,名师锻造,斩辽人如刈麦。
每回沈娘子念信,阿桃总心惊肉跳,手里的帕子都险些绞成烂布条了。
可是?沈娘子却微笑着仔细将信收好,她这个亲亲的阿姊倒还劝她:“阿桃,湘姐儿她是?鸿鹄不是?燕雀,让她去吧。”
豆蔻一看她的神色便?知晓她想道湘姐儿了,便?决定说个高兴的,忙岔开话头:“那济哥儿今年?总要回来了吧?他外放淮南东路泰州也有三?年?整了,今年?不是?得回来述职?”
济哥儿科考之路也算坎坷,秀才考了两回、举人考了两回,进士考了三?回,幸好官家每年?都增科补录,又有谢祁日日替他查漏补缺、批阅文章,还替他跟学士院的博士们要了往年?科考的文章,掰碎了揉烂了让济哥儿精读,他考进士才没蹉跎到三?十岁。
济哥儿不是九哥儿这样的天才,能考下来全?靠勤勉踏实。
但他的前?程却比谢祁更好官家明显更喜欢他,哪怕他是?只是?同进士出身的第一百三?十八名,也立刻将他外放到了以盐业著称、富得流油的泰州担任海陵监监丞,监管六大盐场。
这是?极为有出息的事?,他官职比九哥儿还高呢!
而且豆蔻还听光顾沈记酒家的大盐商酒后吹嘘过,泰州的盐商富可敌国,但他们每年?给海陵监的大人们孝敬银两都要花费万两之多。听得豆蔻咂舌不已大宋全?国盐政收税也不过两千万贯。
将这样的肥水衙门交托给了济哥儿,官家还不喜爱他吗?不过豆蔻总觉着官家是爱屋及乌官家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赞沈家阿姊了,还说沈家阿姊那么厉害,弟妹想必也不差。
但豆蔻和阿桃都不知晓的是?,官家每年?都能收到济哥儿从泰州秘密送回的十万雪花银。他将济哥儿放到泰州,便?是?看重他这份老?实踏实的劲,料定他不是?个贪官料子,果然。
济哥儿倒成了他在泰州收钱的钱袋子了。
听豆蔻提起济哥儿,阿桃更是?长叹一声:“济哥儿已写家信回来了,说是?楚州盐案发了。楚州的海陵监监丞竟与盐商勾结私吞倒卖盐仓里的官盐三?万石,被官家判了斩监候,如今楚州的新任监使还未到任,官家下旨由他兼任一段时日,为这个强压在肩上的烂摊子,他忙得头都快秃了,也回不来了。”
豆蔻:“……”她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两人说得正起劲,毒日头已落下去时,沈渺倒坐着红骡车从?外头回来了。骡子脖上的铜铃叮当?响过巷子口,还惊醒了在桂树下打盹的胡须斑白的老?黄狗追风老?了,已从?农场退休,回家来了。
追风竖耳辨得是?自家车辙声,又嗅到了沈渺的味道,步履蹒跚地跑出来,奋力地冲渐行渐近的骡车摇着尾巴。
“追风啊,你耳朵真灵。”沈渺笑着跳下车来,俯身揉了揉它的大脑袋,“晚间包羊肉三?鲜饺子,我做几?个不放盐的,专门给你吃啊。”追风汪了汪,吐着舌头,跟在沈渺腿边走。
“娘子回来了,今儿包饺子么?唐二还以为您必要做蹄花汤呢,都使唤儿子去街上买猪蹄去了。”阿桃也忙站起来帮忙,笑着把车辕从?骡子身上卸下来,又疼爱地摸了摸骡子的脑袋这只骡子是?十一郎和古大郎家的驽马生的,古大郎当?初果然没骗人,十一郎是?最好的驴子,配出来的骡子各个都是?健壮的红骡。
沈渺笑道:“饺子也包,嘉佑爱吃。当?然,‘金榜题名’也不可少。”沈家的孩子只要赴考的,她都给做猪蹄吃,都成了沈家的传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