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现场。尹铎单手插在裤袋里,略微侧身对着蔡翔,笑眯眯的桃花眼深深望进蔡翔眼底。他问道:“公平起见,我们最近见过吗?”蔡翔叹了口气:“你抓了我。”“我以什么罪名抓了你。”蔡翔犹豫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贿赂。”果不其然,大陪审团出现了骚动。纽港市所处的法律体系是程式与文字的游戏,律师的每个问题都带着陷阱。尹铎看似只是轻飘飘的避嫌,其实意在让陪审团知道蔡翔的“前科”。因为他说的是“最近见过吗”,而不是“以前见过吗”。前者特指一件事,后者的范围就大得多了。蔡翔当然可以打几个回旋球,问“最近是指哪天”,然后把各种偶遇都说出来,逼尹铎一步一步缩小问题范围,最后让他问出来“你最近有没有以行贿罪坐牢?”。可以,但没必要。结果已经注定,那样做只会让陪审团觉得他心虚抗辩。虽然他的行贿罪还在调查期间,所谓疑罪从无,他现在仍是清白之身。可尹铎只问“以什么罪名抓了他”,又是用暧昧不清的言语误导大陪审团。尹铎问:“你在哪里工作?”“深蓝资本。”“深蓝资本是做空保险业的那间公司吗?”这个问题也就是蔡翔这种老好人才能面不改色地回答:“是。”法律界常说大陪审团是检察官的工具,没有辩方提出质疑,没有法官在场裁决双方的合理性,检察官就是法庭的独裁者,陪审团会对检方的文字游戏照单全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熟悉法律。“你的职业是什么?”“投资经理。”“还有其他的吗?”“是精英组的一员。”“精英组的工作是什么?”“参与核心投资。”“是参与‘不仅限于投资行为’的事宜吗?比如制定计划、应对公共事务?”蔡翔眼底一沉,他大概明白尹铎在把他往哪个方向带了,说道:“是。”“你的投资方向是什么?”“农业。”“那豆沙湾事件中你负责什么工作?”“豆沙湾是什么事件?”蔡翔问,“请您说清楚。”尹铎笑了笑:“是啊,不说清楚很容易让陪审团以为你也吃了人血馒头呢。”阶梯座椅上好几个陪审员都皱起了眉头。尹铎从开庭起就反复强调深蓝做空了保险公司的事情。几天前,晚间新闻播出后,深蓝大楼外又聚集了一批抗议者,寄给朱砂的恐吓包裹里除了诅咒信、巫毒娃娃、带血的卫生巾以外,还有自制的土炸弹,深蓝员工又不得不在家办公了。为了保证公平,法律要求陪审团不得私自接触与案情相关的一切。然而不止纽港市,全世界都在热议金融伦理,甚至几间顶级学府还为此开设了几次辩论赛。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陪审员对此根本无处可避。带着对朱砂的偏见上庭,相当于尹铎在风口浪尖上把她推上绞刑架。这场预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重新提问,”尹铎笑道,“豆沙湾施工地爆炸后,你是否参与了救援?”果然,刚才“精英组的工作范围”的坑挖在了这里。“我又不是消防……”“请正面回答。”蔡翔深吸一口气:“没有。”“那么爆炸发生后,你做了哪些工作?”“我是投资经理,必须对客户的资金负责,所以照常卖出或买入股票。”“死难者无数的情况下,正常工作?”“是。”尹铎转了个身,侧对着蔡翔,余光瞥向阶梯座椅。方才这句话这已经构成了言语误导,再怎么玩文字游戏,也不能把陪审团当傻子糊弄,他必须掌握好“煽动情绪”与“客观公正”之间的尺度。陪审团中明显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清醒。他后背靠着座椅,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证人席,似乎洞察了尹铎的诡计。尹铎清了清嗓子,又问道:“豆沙湾爆炸恰好发生在年中,深蓝要向投资人汇报季度收益对不对?”“对。”“当时深蓝面临第一个跌下季度?”“是。”“而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深蓝资本从来没有过赔钱的情况吗?”“是。”这三个连续的问题中语言的限定范围非常清晰,逼得蔡翔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只能乖乖回答“是”或“否”。整个局面都在尹铎控制中,蔡翔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恐慌。“如果深蓝发送了赔钱的季报,意味着深蓝连胜纪录就此被打破,对吗?”——尹铎强调了季报收益的重要性,言外之意在于深蓝为了连胜会不择手段。刹那间,蔡明白尹铎下一步会做什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道:“对。”“那么,深蓝发送了亏损的季报吗?”“没有。”“为什么没有?”“深蓝最终盈利了。”果然,尹铎在这里等着他:“那么深蓝是如何反败为胜的呢?”蔡翔严肃道:“做空了保险。”大陪审团中不少人摇头表示不满。此前的晚间新闻虽然爆出朱砂利用豆沙湾爆炸案血赚6个亿,但深蓝对此秉持着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暧昧态度。这是个主流媒体没落的信息时代,传统新闻人为了留住收视率无所不用其极。反转新闻频频爆出,精彩程度堪比连续剧。被“狼来了”骗过多次的观众对媒体、对电视新闻都会留个心眼。这世上从来不缺阴谋论,共通点是“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鲜血”。有人相信朱砂一手策划了豆沙湾爆炸案,就有人相信政府因为深蓝反对某个竞选候选人而受到政治迫害。深蓝不回应的公关手段,进可攻,退可守。毕竟朱砂现在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每天进出跟着好几个保镖,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危险。如果出现更恶意的人身攻击行为,此前深蓝的不承认做空的事实,才对朱砂最有利。可惜这招棋,被尹铎堵死了。从坐上证人席开始,蔡翔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好像被一张透明的大网困住了身体。眼睛看不见陷阱,却能清晰感到到逐步勒紧的绳索正逼得他窒息。但是就在一瞬间,他耳后忽然滑过一丝冰凉诡异的感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抽丝剥茧般脱落出来:——做空保险公司的人明明是温时良,为什么尹铎要传唤自己?蔡翔手心冒出了密密的汗水,心跳一声高过一声。尹铎问:“是你在第一时间做空了保险行业的股票吗?”“不是。”“那当时你在做什么?”“我忘了。”“好吧,我这里有份证明。”尹铎向袁崇递了个眼色,袁崇立即起身把一张文件放到了投影仪上,紧接着大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分析报告,落款人是蔡翔。“花鼓科、技,”尹铎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沉吟了几秒钟,突然扬声问道,“这是你对花鼓科技的评估报告,你认为花鼓科技应该投资?”“是。”“花鼓科技与农业方向有关吗?”蔡翔默然不语。“你方才说,你的投资方向是农业?”蔡翔依然沉默。“请回答这个问题,蔡先生,你为什么投资花鼓科技?”蔡翔咬紧了两腮,仰头直视尹铎:“因为根据我的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花鼓科技是一家值得投资的公司。”这么合情合理的回答,在陪审团眼中是明显的避重就轻。天罗地网已然铺好,蔡翔眼底猩红,犹如一只被紧逼到墙角准备殊死一搏的野兽。然而尹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扭头望向袁崇,又示意他把一张报纸投影到大屏幕上。投影仪的范围有限,袁崇应该练习过很多次,直接将新闻图片展现在众人面前,连紧挨着的配图和文字都没有漏出一毫米的边沿。——昏暗的沼泽地里伏着了一只鳄鱼,而在鳄鱼沾满淤泥的背部静静绽放着惨白诡异的兰花。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忽然卷入法庭内,如同来自沼泽地的阴冷空气环绕在蔡翔后颈,虚空中火药的引线蓦然绷紧了。尹铎单手叉腰,西装下摆被略微撑起,显示出精壮的腰身,腹肌线条在衬衫下若隐若现。他转身看了看陪审团,那恣意的样子就像好戏即将拉开帷幕。“你是否认识这盆花?”蔡翔舔了舔嘴唇。“蔡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刚刚已经宣誓过了,如果对的大陪审团有所隐瞒,将会被起诉,”尹铎加重了语气,问道,“请、问、你,是否认识这盆花?”“认识。”“请向大陪审团说出花的名字和价值。”“优昙雾兰,”蔡翔低声道,“无价之宝。”“为什么叫做无价之宝?”“因为濒临灭绝。”“为什么即将灭绝了?”“为花授粉的婴蛾已经灭绝了。”尹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蔡翔的答案,然后他又问道:“你在7月30日购入了芳草兰、褐石桥公园、湿地中心等股票,对吗?”“对。”“你认为这些湿地公园会涨停?”蔡翔态度强硬:“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很好,”尹铎笑了笑,“所以又在第二天,就是7月31日,上午一开盘就全仓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