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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第1页)

刘石隐瞒受到威胁的事实,故意唆使赵强回去休息,独自前往城外送信,以至于最终丢失信件,泄露消息,触发了世族连夜出兵攻打府衙的阴谋,害得吴兴的北府军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如此大罪,纵然他于垂死之际,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示警,也根本不能完全弥补。无论是郗归还是北府军上上下下的将士,都绝不会允许刘石与其他牺牲在动乱之夜的勇士一样,光荣地入葬荣园。那一夜,北府军牺牲了数百人。他们人人都有父母,人人都有家小。逝者已矣,可活在人间的遗属,却要承受日复一日的悲伤。纵然他们早就在军里的生活中记下了“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的道理,可却仍然会因亲人的骤然离世而感到惊痛。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很可能会牺牲在战场上,这是北府军每位将士都从不畏惧的荣耀。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亲人死于一个意外,死于一个本来很有可能会被避免的偶然。这怎能不令他们感到心痛?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埋怨?郗归还未回到京口之时,手书就已传遍了北府军。她言辞恳切地嘉奖了所有牺牲的将士,对他们的勇武进行盛赞。信中郑重宣告,两日后,京口将举行肃穆的仪式,哀悼这些捐躯的勇士。她表达了深切的悲痛与遗憾,为将士们的牺牲感到心痛,因纪律规矩的松弛倍感震惊。为此,她将在牺牲的将士下葬后,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范围内,开始一场彻底的整顿。她要严厉地整肃军中的纲纪,要求所有人严格落实二人为公、请示报告、保密防谍等制度,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军中的生活安排得充实,没有多少人会百分百地对整顿拥有热忱。恪守规矩的人尤其会感到气愤——既气刘石的愚蠢与背叛,又埋怨他连累他人、给所有人增加负担。心存此类想法的人并非少数,薛蓝在为刘石感到惊痛的同时,不得不再比旁的遗属多承受数道责备怨恨的目光。她还这么年轻,便失去了成婚不久的丈夫;她的孩子尚且不足一岁,便成了一个失祜的孤儿。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是军里第一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遗属,他们即便失去了亲人,也将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坦白讲,郗归并未薄待薛蓝。她虽未允许薛蓝入住光荣里,可却仍旧给了她一笔抚恤金,作为刘石将功折罪的补偿。如此一来,既能警戒其他将士不要触犯规矩,又留出了迷途知返的余地,好让人知道,悬崖勒马与一错再错之间,仍是有着极大的区别。可对于薛蓝而言,最重要的并非抚恤金,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耻辱。她第一次对刘石心生恨意,但又很快强迫自己消除这个念头。人人都能够恨刘石,唯独她不能,因为是她没有保管好彼此间的信物,更因为她与孩子,是促使刘石犹豫隐瞒以至于最终犯错的直接诱因。她不仅不能恨,甚至还打心底里感到愧疚。短短几天之内,她已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刘石,也对不起那几百名牺牲的将士。如果罪名已经深刻地烙印在了刘石的姓名上,薛蓝觉得自己至少也该承担一半。可她实在不愿承担这样的耻辱。自责与痛苦在她心中交织,她无法面对婆家娘家的任何亲人,只想离开那个环境。就在这时,她听人说郗归到了校场,与庆阳公主一道观看女军报名的盛况。薛蓝浑浑噩噩地出门,迫切地想见郗归一面。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希望这位神明般的女郎,能够为她指出一条明路。可当薛蓝远远看到众人排队的景象,当台上的女人以一种绝不认输的坚强姿态奋力搏斗时,薛蓝忽然意识到,其实出路就在自己眼前。薛蓝怔怔地站在不远处,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取一个号码牌。但她很快便被一些将士和军属认了出来。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一浪又一浪地传了开来。离场的步伐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薛蓝所在之处,想看看那个引得刘石背叛的女人,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甚至有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意味不明地扫视薛蓝。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薛蓝耳边,并且带有极为明显的越来越大的趋势。薛蓝局促地站在原地,深深垂下了头颅。潘忠很快发觉了此处的异常,他大步上前,驱散人群,让两名将士守着薛蓝,自己则赶去向郗归汇报。郗归听了汇报,还未开口说话,司马恒便不快地讲道:“管她作甚?刘石的背叛害死了多少人?就连我手下的护卫也损失惨重。如今的种种,不过是她该受的。郗回,你可不要心软。”“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郗归轻叹了一声,“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之人,而无千日防贼的道理。会稽陆氏是何等的家族,他们豢养的武士,若想于里巷之中,偷几个无关紧要的荷包、首饰,岂会是件难事?再说了,不守规矩的是刘石,薛蓝人在京口,又与吴兴的动乱有何干系?”司马恒冷嗤一声:“你倒是清醒,但就不知道,北府军几万余人,以及他们的亲属,会不会如你这般分得清了。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你若是轻易原谅了她,安知往后不会有人知法犯法?商君连治之法,岂是平白设立?”“我永远不会原谅刘石,覆水难收,这是背叛者应该承受的代价。”郗归只是想到了《小团圆》,想到了那句“汉奸妻人人可戏。”潘忠的转述令她有些担忧,她怕这指摘最后演变为一场欺凌的暴行。她不愿京口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想要奋力自救的女性。“带她过来吧。”即使心中仍旧存有顾虑,郗归也愿意给这位无辜的可怜女子一个机会,她愿意听听薛蓝的想法。薛蓝一身素服,眼眶肿而带红,面容苍白而绝望,仿佛一个自冰窖走出的假人,神色之间,完全没有那种妙龄女子的灵动之感。她直愣愣地跪倒在地,流下两行泪水。甚至因为这几日哭得太多的缘故,连泪水也不够丰盈清澈。她哀哀地诉说,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愁意:“民妇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只是我的孩子究竟还小,民妇实在不忍心让他从小被人奚落着长大。”郗归平静地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薛蓝抬起头来,向前膝行了两步:“女郎,民妇恳求您,救救民妇的孩子,阿福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当日跟随郗司空南征北战的功臣之后啊。”“呵。”司马恒在宫中长大,最是见不得这种卖弄可怜的女人,“北府军这么多人,有多少功臣之后?不说别的,就说被刘石害死的那些人,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功臣之后吗?因为这场动乱而失怙的孩子何其之多,你的孩子可怜,难道别的孩子就不可怜吗?”薛蓝痛苦地摇头,眼底越来越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快速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是我们的错,若是能够选择,我愿永生永世,于阿鼻地狱之中,受烈火焚身之苦。可阿福还不足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啊!”“人生在世,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郗归低头看向薛蓝,“并非我有意迁怒于你。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对你本人和孩子做出任何处置。只是你要明白,你先前之所以能够住在军里,阵亡将士们的遗属之所以能够入住光荣里,靠的都是军属的身份。刘石知法犯法、明知故犯,不配当北府军的烈士,你与孩子自然也不能享受遗属的荣光。”她平静地问道:“你让我救救孩子,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难道要我明晃晃地告诉大家,背叛者的孩子,亦能享受与烈属一般的待遇吗?”薛蓝哭泣着摇头:“岂敢如此?岂敢如此?”一阵风吹过,薛蓝不由打了个颤。大雨很快落了下来,这凉意让薛蓝混沌了几日的头脑逐渐清醒。她于霎霎的风雨声中,哀求地说道:“求您开恩,让我加入北府军赎罪。刘石的罪孽,我来替他偿还。我愿做第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军,在战场上为您尽忠。”司马恒想要开口,却被郗归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郗归问道:“北府军不允你入住光荣里,将刘石背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你心中可有怨怼之意?”薛蓝闭上了眼,截断两行清泪:“民妇不敢。女郎未曾迁怒,便已是我等的大幸,民妇感激不尽,安敢怨恨北府军、怨恨女郎?”“我只恨世族,恨他们诡计多端,诱使刘石犯下大错。”薛蓝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女郎,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雪耻复仇。我会竭尽所能,为我自己、也为刘石、为阿福,为我们三人向您尽忠。”郗归听了这话,上前两步,看向薛蓝:“若是世族余孽与北秦细作找来,利用你与北府军之间可能存在的嫌隙,诱使你行不轨之事,你当如何选择?敌人的威逼利诱,远比世人的闲言碎语来得可怕。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又能否经受得住?是雪耻还是再叛,你自己又可能说得清楚?回答薛蓝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她回家之后,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晚,终于在黎明之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破晓的天幕清冷寒凉,宛如薛蓝此刻沉静如水的内心。她将铜镜拿到窗前,借着微光端详自己的面容。少女时期,她曾因这一副好相貌而受到不少夸赞。即便她从不表露出来,可内心却依然因此而欣喜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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