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对于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本来就应该有不同的要求标准。如果一个人背负着“当世大儒”的名声,却要求别人象对待一个普通儒生那样宽容的对待他,这已经不是非份之求,而可以称得上厚颜无耻了。
因此,吕大防和许将这番话一说出来,范纯仁心里面再想回护石越,也不好作声了,韩忠彦本来就不擅长辩论,此时也是哑口无言,至于御史中丞李之纯,他根本就不想随便淌这浑水,因此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不问到自己头上,就绝不开口说话,此时更是三缄其口。
只有左丞相韩维朝着赵煦微微欠身,慢条斯理的说道:“陛下,国朝制度,宣抚使本就是有事则设,无事则省,契丹既已被逐出河北,战事已了,包括石越在内,诸宣抚使副,皆当回朝缴旨,是否解兵权本就无须多议。”
赵煦没想到韩维竟然是在这里等着他,不由愣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宣抚使司恐尚不能遂罢,契丹在河北受到重创,仓遑北撤,今日诸公应当也都已得到消息——高丽已然出兵夹击辽人,而折克行亦自蔚州突围,耶律冲哥行踪不明,辽国必有内乱。这是千载难适的良机,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辽主背盟弃誓,鬼神厌弃,朝廷若不在此时顺天应人,兴义师北伐,他日思之,必悔之无及。”
这是赵煦第一次当着众多宰执重臣的面如此清晰的表明决意北伐的态度。这让一直旗帜鲜明的鼓吹北伐的枢密副使许将立即就兴奋起来,马上接过皇帝的话说道:“陛下圣明,先帝励精图治,便是为了恢复汉唐故地,遗诏于未收复幽蓟耿耿于怀,如今辽国内忧外患,正是陛下全先帝未竞之志之时。”
韩维脸上露出为难之态,“若陛下有志北伐,以老臣之见,仍须使石越节制诸将。”
韩忠彦也趁机说道:“臣亦以为非石越不能为此。”
范纯仁却是弗然不悦,厉声说道:“陛下,北伐大事,牵涉国家气运,不可如此轻易定策,况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己而用之,臣以为北伐与否,仍需从长计议。”
谁也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范纯仁居然还是反对北伐,众人不由都是十分惊讶。尤其是韩维,他本以为之前已与范纯仁达成共识,但却万万没有料到,原来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事已至此,除了苦笑,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更让众人意外的,却是第一个出头对范纯仁表示不以为然的,竟然是吕大防!
范纯仁话音一落,他便马上出列,朗声说道:“诚然,兵者国之大事,必庙算无遗,方可兴兵,臣此前亦因此对于北伐持有疑虑,然如今形移势变,却正是天赐良机!若再从长计议,错过良机,正所谓铸九州之铁,不能为此错字。”
“朝廷当以义兴兵,不当以利兴兵!河北遭逢劫乱,百废待兴,朝廷正当安抚百姓,救济黎庶,岂是兴兵之时?”范纯仁今日完全是一反平常的温文尔雅,立即反唇相讥,“况且即便计较利害,亦未必如诸位所想般乐观。辽军虽受重挫,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辽主亦曾励精图治、整兵经武,辽军实力仍然不可小觑。高丽虽然出兵响应,然其与我相距万里,不过是各自为战,缓急难以相济,不足为恃。至于辽国内乱,不过是猜测而已,岂足为凭?”
“若非辽国内乱,那相公以为耶律冲哥又是为何事纵折克行突围?”许将不屑的反问道。
“许公便能确定是辽国内乱?”
“即便不是内乱,能让耶律冲哥放过折克行的,也必是辽人的心腹大患。”许将颇为自信的说道,“若我大宋再兴兵北伐,则辽人便是三面受敌,其以新败之师,受三面之敌,如此良机,若不把握,便是纵虎归山,必为后患。”
“契丹这只老虎,便是归山,也成不了什么大患!”范纯仁辩不过许将,便干脆搬出石越的论调来,“朝廷兴兵,若败则前功尽弃,即便侥幸得胜,契丹败丧幽蓟,则有亡国之势,塞北之地,向非中国能有,契丹既衰,必有新族兴起,臣恐便如石越所言,到时中国之患,才刚刚开始!”
许将不由哈哈大笑,“相公莫非是说笑么?若依相公之语,则汉何必击匈奴?唐何必击突厥?皆不过徒劳耳。世间本无一劳永逸之事,但若思虑太多,则近于杞人之忧天矣。朝廷北伐若得成功,我大宋据有幽蓟,据守雄关则河北无患,屯兵大同则可攻可守,战与不战,操之在我,又何必管他塞北由谁称雄,由谁称霸?彼若敢为患,朝廷只须遣一大将,便可以再封狼居胥、勒燕然山,岂不强过由辽人占据幽蓟形胜,使河北腹心之地,令敌来去自如百倍?”
许将文武双全,又是状元、翰林学士出身,辩辞无碍,这一番话说出来,恐怕就是石越在此,也不好反驳,更何况范纯仁完全是在以短击长,顷刻之间,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若是以往,他说不过时,自有吕大防、刘挚相助,但今日刘挚已经不在,吕大防受到高丽出兵与折克行意外突围成功的影响,也转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北伐。连吕大防都支持北伐了,其余如韩忠彦、李之纯更不用说,心里面多半也是支持北伐的,二人此时不多说话,无非是知道大局已定,顾全范纯仁面子,便不多为难他。而韩维又早已明言,不会再反对北伐。范纯仁顿时就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尴尬境地。
崇政殿内,也出现了熙宁以来最为诡异的一幕——新党与旧党的首领人物俨然如同盟一般,而站在他们对立面的,却是另一名旧党领袖。
但范纯仁虽然辩不过许将,却也并非被其说服,虽然许将语带讥讽,他也不生气,只是对赵煦欠身说道:“陛下,石越曾与臣言: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此真不易之理也!臣愿陛下三思。辽人虽行不义,然其与大宋相处已逾百年,渐蒙德化,已非蛮夷可比,此番南犯狼狈而归,足以令其刻骨铭心,若此时议和,则是我大宋德加于辽国,北境可得百年无事。杜诗有云: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幽蓟虽是汉唐故地,然太祖、先帝欲收复幽蓟,亦不过是为了得其形胜,以庇佑百姓。若能边境无事,又何必兴无益之兵,反令百姓劳顿、将士死伤?臣愿陛下三思!”
范纯仁这番话言辞恳切,令人动容。百姓与国土,孰轻孰重,何者才是根本,何者才是目的?这原本也是儒家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如《史记》记载冒顿之事,其实并不足法,毕竟冒顿不过一匈奴单于而已,并非中夏圣主,对于中夏来说,为了国土而抛弃人民,那显然是绝不可能被歌颂的,相反,真正的儒者,是一定会将百姓置于国土之上的。
只是,但凡牵涉到国土的问题,又都是极为复杂的,绝不会只是简单的百姓与国土孰轻孰重的是非题。
吕大防便对范纯仁的这番论调十分不满,忍不住讥道:“尧夫悲天悯人,然恐契丹到底还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今日吾不取幽蓟,他日便有契丹再自幽蓟南犯,河北百姓,又要重遭今日之劫!尧夫谓契丹此番遇挫,便不敢再南犯,未免有些以己及人,将契丹想得太君子了。耶律德光时,辽人也曾经仓皇北归,然而真宗时便又再犯;真宗时两国订立澶渊之盟,然辽人如今又再南犯。其劣迹如此,岂可信任?”
范纯仁辩道:“形移势变,岂可一概而论?”
“那尧夫又如何能肯定日后不会又形移势变?”吕大防反问道,又对赵煦说道:“臣一向反对兴无益之兵,国家兴兵,必慎之又慎,然果真能够有机会收复幽蓟,则以臣之见,此刻便是付出一些代价,亦当忍受,此正是为谋万世之利,而为一时之牺牲……”
赵煦高坐御椅,听着他的几位宰臣在那儿唇枪舌剑,不由觉得大开眼界。他心里面自然是倾向吕大防、许将的,尤其范纯仁的那番道理,他本来感觉难以辩驳,没料到竟然被吕、许二人驳得体无完肤,心中不由大觉快意。但他也知道范纯仁并不服气,但既然大部分宰臣都已支持北伐,那即使范纯仁贵为枢密使,也难以阻挡大局了。赵煦也不想几人没完没了的争论下去,待到吕大防说完,他便伸手示意,止住还想说话的许将与范纯仁,委婉说道:“诸公不必再议,朕意已决。”
立即,崇政殿内鸦雀无声。
赵煦高声说道:“朕意已决——若辽主愿去帝号,且割山前诸州为赔款,则两国仍得和好。否则,北伐在所难免!”
他话音一落,左丞相韩维便已率先拜倒:“陛下圣明!臣恭奉圣旨!”
紧接着,吕大防、韩忠彦、许将、李之纯亦恭声说道:“陛下圣明!臣等恭奉圣旨!”
惟有范纯仁默不作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即从座位上起身,向着赵煦长揖,说道:“陛下虽已圣断,然臣忝为枢密使,不敢奉旨。臣请解此职,盼陛下另委贤能,许臣回乡养疾。”
赵煦自然不能答应,摇了摇头,宽言安慰道:“相公不必如此,朕亲政未久,倚赖相公处尚多。朕虽不才,仍望相公不弃,尽心辅佐。”
范纯仁还要说话,赵煦又止住他,对众人说道:“如今对辽之策已定,而太皇太后梓宫仍未奉安山陵,朕每念及此,心难自安,当择吉日,行丧礼,送太皇太后梓宫归藏山陵。”
皇帝突然提起高太后的葬礼,便是范纯仁也不便打断。众人皆是异口同声说道:“正当如此。”
韩维早就等着这件事,又说道:“依本朝故事,臣为首相,当为山陵使……”
但他话未说完,赵煦已是摇头打断:“公久病未愈,岂可再如此劳顿?故太皇太后对臣下素来宽厚爱护,此亦非太皇太后所愿也。且此番石越功勋卓著,亦当再加赏赐。朕意仿太皇太后时故事,公暂罢左丞相,仍加平章军国重事,留在汴京安心养病,待到痊愈,再作计较。而以石越拜左丞相,待其回京,由其亲自主持太皇太后葬礼。”
饶是韩维老谋深算,也没料到小皇帝突然来这一出。但皇帝要罢他的左丞相,他本人岂有不同意的道理?要反对也只能由别人来说开这个口。况且皇帝还让他加了个平章军国重事的名头,以他现在的病情,皇帝如此安排,更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韩维只得无奈的在心里面叹了口气,低头谢恩。
范纯仁终于又得到说话的机会,连忙说道:“陛下,依本朝故事,首相既任山陵使,便当辞相,若以石越为山陵使,则其才拜首相,便即辞相,岂非儿戏?太皇太后在时,待臣恩重如山,故臣万死,敢乞陛下格外破例,以臣为山陵使,以全君臣恩义。”
范纯仁是枢密使,在熙宁新官制后,实际上是与左、右丞相同列三公,资序虽然在后,便的确也有资格出任山陵使。只不过这并不符合一般惯例,更不符合赵煦心意,赵煦想都不想,便即否决:“朕与太皇太后本为一体,相公悉心辅佐朕躬,便是报太皇太后之恩,不必非为山陵使。且太皇太后于朕有抚育之恩,于国家社稷有匡扶之功,归葬山陵,岂能不稍隆其礼?以首相为山陵使,方使天下军民,悉知太皇太后功在社稷,恩泽万民。至于相公所虑,亦不必担心,朕岂有使石越才拜首相便即辞相之理?以往故事,乃是新君即位,祖宗如此安排,自有深意。然朕登基已久,自不必循此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