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让赵煦感到愤怒的是,对于薛嗣昌听到的这个“传闻”,李稷等人竟然一无所知!
堂堂的卫尉寺与职方司两大机构,耳目竟然还不如一个薛嗣昌灵便!
尤其让赵煦心中顿生猜忌的,是当他问到此事之时,曾诜、高公效、曹谌等人都只是顿首谢罪,声称自己无能,从未听到过这个流言。而卫尉寺卿李稷,却辩称自安平事件之后,他便调集得力人马前往河北调查,若然果有这种流言传播,他绝不可能全无所知,此事大有蹊跷,并极力请赵煦下旨,令薛嗣昌“分析”,说明他是何时、何处,自何人口中,听到此流言。
出身名门,却因为考不上进士只能靠着恩荫入仕,于是越发的变得争强好胜,事事要强,不肯输人半分,虽然因此得罪无数的同僚,却也正是靠着这样的性格,好不容易才爬到卫尉寺卿的高位——但李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这要强的性格,会在此时坑害自己。
李稷绝对想不到,自己与薛嗣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以说是根本就不相干的两个路人,但薛嗣昌却已摸透了他的性格,在那份奏状中,早就事先给他挖好了陷阱——他在那份密折中,已然向赵煦报告,称自己曾经听到有人议论,吕惠卿熙宁间为相之时,对现在的卫尉寺卿李稷曾有提拔荐举之恩,是以吕惠卿所率太原兵虽常有不法事,但卫尉寺往往置之不问。因此他怀疑此前在汴京从未听到过这些“流言”,可能与李稷有关。
而李稷果然就主动跳进了薛嗣昌的陷阱。
李稷的辩解尚未说完,赵煦已经愤怒的将薛嗣昌的奏状扔到了他脸上,在李稷惊疑不定的捡起薛嗣昌的奏状读完之后,瞬时间便如堕冰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薛嗣昌要如此陷害自己,但李稷能够走到今日,也不可能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然是百口莫辩。
他自问从来不是吕惠卿的党羽门生,因此才毫无禁忌,敢声称要让薛嗣昌“分析”,但是,薛嗣昌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他的确是受过吕惠卿提拔的!吕惠卿为相之时,提拔荐举过无数的官员,而他恰好是其中之一。而太原兵偶有不法之事卫尉寺置之不问,这个事情也是有的,因为太原兵只是教阅厢军,在卫尉寺内部,通常对厢军和禁军的军纪要求是有所不同的。况且太原兵是吕惠卿亲自统率,那毕竟是前任宰相,在新党中至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卫尉寺自然不可能事事追究得那么不讲人情。卫尉寺不仅仅是对太原兵如此,比如象田烈武这样的亲贵将领统率的禁军,若有校尉犯事,卫尉寺往往也会做个人情,交由田烈武自己去处置。
但这些事情,大多是心照不宣之事,是无法宣诸于口的,就算在平时,想要解释清楚让皇帝接受,都十分困难,更何况现在皇帝明显正在气头上。
这让李稷越发的感到绝望。
宫殿之内,有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煦恶狠狠的盯着面如死灰的李稷。
此时此刻,小皇帝的心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愤怒、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慌张与惧怕,只是这一部分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
对于李稷,赵煦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还是失望。李稷的自辩,在他看来,完全是借口,因为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令薛嗣昌“分析”的建议,这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信任薛嗣昌——而是“分析”不可能有任何作用,薛嗣昌虽然不是御史,但他既然风闻言事,便同样也轻易不会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御史被要求说出消息来源,但大多会被拒绝,多数情况下,他们宁可罢官免职,也不会出卖自己的消息来源。更不用说,一旦令薛嗣昌“分析”,就难保薛嗣昌不把这件事给闹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情,赵煦绝对相信他的臣子们做得出来。
因此,李稷的自辩,在赵煦看来,完全是狡黠奸滑的表现。
至于原因,也许如薛嗣昌所说,他和吕惠卿有所勾结,也许不是如此,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推卸责任……
但这没什么区别。
对于卫尉寺卿,赵煦看重的,是绝对的忠诚。他不介意卫尉寺卿犯错,但是,绝对不能对自己有任何的欺瞒,绝对不能存任何的奸滑之心。
这是不容动摇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下,对于卫尉寺、职方司主官的任命,从高太后开始,便已是煞费苦心——卫尉寺卿虽然是李稷,但一文一武两名少卿,曾诜是曾公亮之孙、曾孝宽之子,高公效是高遵裕之子,而职方司郎中曹谌,则是曹太后的弟弟曹佾的儿子!
原本赵煦对李稷还是比较满意的,有能力,不怕得罪人,但现在……
赵煦看向李稷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撕碎。
这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李稷的“欺瞒”。
赵煦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在愤怒与失望之外,始终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慌乱缠绕着,他并没有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情况。庞天寿带回来的报告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他虽然下令秘密调查,但是,当一切证实安平劳军事件真的是一起阴谋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真正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处理和石越的关系?
小皇帝的心里面,是完全没有底气的。但是,他也是绝对不可能承认这一点的。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石越只是他的臣子。一个皇帝不知道怎么处理和他一个臣子的关系?这怎么可能?
赵煦绝不会如此认为。
这让他被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萦绕,挥之不去,却不知道源自何处。于是,顺理成章的,他把这一切,也迁怒到了李稷身上。
赵煦盯了李稷很久。
如果此刻小殿内的臣子们敢于抬起头来直视他们的皇帝的话,可以很清楚的从他脸上的肌肉变化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赵煦到底还年轻,还做不到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般的喜怒不形于色,他的喜怒,全部反应在他的脸上,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可以很轻易的看出赵煦的愤怒,以及他内心深处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爆发的自制。
不值得在李稷身上浪费太多的精力,还有更加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尽管心里面恨不能杀了李稷,但是,赵煦还是努力的保持着自己的理智——尽管他非常的年轻,但在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方面,却已然经验丰富,高太后垂帘听政的七年,他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
虽然现在他已经亲政,世间已无高太后,但是,赵煦心里面非常的清楚,朝中两府的那些大臣,一点也不比高太后容易对付。
须做不得快意事!
他始终记得自己和桑充国夫人王氏的一次对话,那是一次宫中内外命妇的闲聚,他无意中遇到王昉,那时候他已经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巾帼英雌的传闻,便半开玩笑的问了她一些问题,他记得王昉在评价了她父亲王安石以及司马光、石越等熙宁诸臣之后,遗憾的对他说道:先父无论经术学问道德文章经济治国皆胜光、越百倍,光只道德足称,越不过能和人、守中庸,然世人皆谓与越相交,如沐春风,越遂以此佐先帝成其事业,官家有意法先帝,做成事业,则不可忘熙宁初年之鉴,朝中所谓“老成”之人,虽不如意,亦不可尽去之,终要委曲调和,不得此辈拥戴,亦难济事。
王氏的话说到了赵煦的心坎上,他想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将他父亲留下来的家底发扬光大,首先便要得到两府的支持——这一点,在高太后垂帘的时候,他也已学到不少。以高太后的威望,所有诏令,都免不了要先取得两府的支持才能颁布,更何况他一个新登基的皇帝。现在两府的布局,是高太后遗留给他的,他早有更替之意,但这种事情,还是得耐住性子,一步步的来进行。他并没有到非要将两府宰执大臣全部更换的地步,有一些宰执,哪怕是他不喜欢的,也得留在两府,还有一些宰执,即使他想赶走,也未必那么容易能做到——他父亲在熙宁年间定下来的制度,让他无限景仰崇拜的同时,也给了他极大的掣肘,尤其是门下后省制度。没有充足的理由,随便罢免一个宰执大臣,他很难找到一名翰林学士草制,更加难以找到一名宰执副署让诏令生效,因为罢免宰执大臣的诏书是肯定要送到门下后省的,没有足够的理由,就很难保证不被封驳,如果因此而引发廷议,那名副署的宰执、草制的学士,都可能要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在这样的制度下,宰执大臣和翰林学士一般都不会无底线的附和皇帝意愿。比如许将心里绝对乐于见到吕大防下台,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落井下石,但是,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许将也不会轻易在一封罢免吕大防的敕书上面署名,他承担不起被给事中们封驳的风险,事情如果闹大,言官拿皇帝无可奈何,攻击的矛头绝对会首先指向草制的学士、副署的宰臣,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他和吕大防两人一起下台。
其实,不要说罢免宰臣,就算是想要罢李稷的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卫尉寺卿也是朝廷重臣,赵煦对李稷再恼怒,又能将他如何?赐死?这只能想想而已,即使他贵为皇帝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情。问罪贬黜?他已经准备好将所有的事情公之于众了么?没有的话,两府、学士院倒还罢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赵煦也没必要瞒着宰臣与翰林学士,但是,他要怎么过给事中那一关呢?宰臣与翰林学士不管能否守得住秘密,至少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不敢公然乱说,给事中就难说了……他愿意冒这个风险么?
现在不是好的时机。
终于,赵煦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压抑着心中的不快,慢慢的将自己的目光从李稷身上移开,无力的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尔等都退下吧。”
听到这句话,殿中众人都是如蒙大赦,正要告退,却听赵煦又说道:“侍郎、天寿留下。”
众臣恭声唱喏,鱼贯退出,转眼之间,小殿之内,便只余下司马梦求与庞天寿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