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真是莫名其妙。话都是他在说的,话头也是他起的,现在这么一副被始乱终弃之后委屈万分的模样又是怎样?她在峰上等了这许久,心情本就不太美妙,又把他抬上来、又是帮忙拔刺,等不到他两句解释,倒在这夹枪带棒的摆脸色给谁看?徐行将他手掰开,冷声道:“我有没有这个想法,也与你无关吧。”
这一句话,彻底将寻舟激怒了。
徐行手腕复又一紧,那只和人族比起来过于颀长的手扣着她,指尖利甲暴突,苍白到像一具尸体,寻舟脸上并无愠色,只是缓慢地笑了笑,重复道:“与我无关?”
“师尊,你要找的那个人,能接受我吗?”这扭曲的笑意一闪而逝,他目中似燃着火光,一字一句道,“就算能接受我,能接受你吗?”
徐行沉下脸道:“放开。然后闭嘴,滚下去。”
寻舟似是没听到她的警告,他像是将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无比清晰道:“接受一个自小在身边养大,情同至亲,却对师尊抱有不轨之心的徒弟?还是接受一个会无休无止地谋害他性命,你却丝毫不肯为此责罚的鲛人?好啊,师尊,你去找吧。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不会有人拒绝得了你。你找多少个,我就杀多少个,杀到没有人再敢靠近你为止!”
“……”
所有虚伪和平的矫饰,师徒间模糊的情谊,都被这句赤裸至极的话语顷刻间撕得粉碎。
徐行一颗心坠入谷底,脸色已不能再难看了。她冷道:“你又明白,我不会为此责罚你了。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要问你啊,师尊。”寻舟不闪不避地笑道,“是谁给我的底气?是谁让我得寸进尺,是谁让我觉得,我对你而言,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是我吗?你现在要告诉我,那都是我的错觉么?!”
徐行道:“那是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徒弟?”寻舟近乎冷酷地道,“我不相信只有这样。”
水花扑溅,簌簌作响,徐行被猝不及防地拽进寒潭,本就单薄的衣物霎时湿透。浸透周身的水极为冰冷,但比潭水更为寒凉的,是那鱼尾,冰凉的、柔软的、滑腻的鱼尾,带着水生物的模糊光泽,自她腿间缓慢地蜿蜒而上,微微撑开膝弯,直到环住她的腰间,像巨蟒绞住猎物那般,将二人的躯体毫无缝隙地紧锁在一起,徐行耳边甚至都能隐隐听到那擂鼓般的心跳声。
寻舟双臂交叠,将她全然扣在怀中,恨不得将她狠狠塞进自己的腹中去,以解这鲛珠割肉之苦。
他哽了一哽,似在隐忍,而后,湿淋淋地在徐行耳边道:“师尊,什么前途无量,什么心细如发,你根本不在乎。你想要的,是无论何时都能一眼看住的掌中之物,小小的,能随你四处奔走的,依赖你的,没有你就不行的,整个世界只
属于你一人的东西……”
徐行指尖忽的一蜷。
“他可以做你的刀刃,但刃出必会归鞘,他可以当你的弓箭,但箭发必将回栏。你给他旁人没有的偏爱,却永远不允许他逾越哪怕一寸那条线……”这仿佛饮鸩止渴,怎能不令人发疯。他的悲喜全被一人掌控,再无别的欢欣,那人浑然不觉,他分明在痛苦,可他却甘之如饴,寻舟手背青筋微起,再也遏制不住自己,万分混乱道,“只有我,只有我能做到。只有我能站在你身边!师尊,是你先答应做我的师尊,你不可以不管我……”
就算是这极寒的水,也无法使徐行的身体冰冷下来,只要她想,她轻轻动一下指头,便能让这一寒潭变为滚水。她很少感到寒冷,即便在心乱如麻的此刻,她最鲜明的触觉,也是身后那剧烈到快要穿胸而出的心跳。
因为她有火龙令。
九重峰实在太高了,高山必然凄清,夜晚时穿堂风过,仿佛连尘埃都要被冻成碎末。她在穹苍的群峰间穿梭时、与同门切磋时、发号施令时、愁眉不展时、偶有喜事时,无数不需要他的瞬间,他就站在窗前此处,默然又固执地凝望。
她想象不到这是怎样的感受,她从未这般去注视过一个人。但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别说三年,就算只有三月,也足够久了。何论十年,三十年,甚至百年?
徐行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冷静,到现在还在思索此事应当如何收场,在寻舟如此神志不清的状况下,让他应允回鲛人族帮助人族封闭通道一事,是否会让他足够怨恨,怨恨到放弃她。但徐行还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她有可能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冷静,因为她到了现在,都未曾想过要先给寻舟一个重重的巴掌让他吃痛教训。
寻舟紧抱着她,颤声喃喃道:“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徐行抓住他的手,感到他颤抖了一下,狂喜中,似乎马上想要反握回来。她将他的手毫不容赦地自身前拽离,起身,再将那游移不舍、缠着不放的鱼尾扯下,缓缓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尊。”
寻舟的脸霎时惨白。
徐行自寒潭中站起,除了发丝未湿,浑身都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痕。她非常讨厌水,待在这里这么久已经非常烦躁了,她“啧”了声,踏出水潭,周身一道白烟萦绕,衣物眨眼间便被蒸干了。
她居高临下地对寻舟道:“你今日下山,是和平心见面了吧。”
寻舟道:“师尊……”
“她和你说了什么?时间城出了问题,要你回去稳固。其他的没说么?我想,你定然拒绝了,说不定还要她别再来烦我。你呢?其他的也没说么?”徐行很快地眨了一下眼,重复道,“‘可以做我的刀刃,刃出必会归鞘,可以当我的弓箭,箭发必将回栏’……你方才说,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一点,是吗。”
寻舟死死看着她,眼底已泛血红。
“那我要你,回鲛人族替穹苍封印妖界与九界之间的通道。”徐行面不改色道,“五年,只要……需要五年。穹苍限制了你,除了我,你压根便没见过几个人。你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心怀不轨,不过是前阵子我出了事,你和我朝夕相处,一下子很不习惯,患得患失产生的错觉罢了。”
寻舟荒唐道:“……错觉?”
“你要否认,就证明给我看,想说什么,也待五年后想明白了再来向我说。那时你再说什么,那是你的事。”徐行瞥了一眼殿外,一个歪歪扭扭的铁童子听到声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好不容易爬上来查看情况,正一脸傻样地往里探头,一直装不存在的神通鉴足下冒起飞轮火,和它一同忙不迭滚下山去了,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徐行没管这两傻货,回头道,“今日之事,你不清醒,我会当做没发生过,你也不必心生芥蒂。天色已晚,我先离开了,剩下一些小刺你自己能可处理,早些休息。”
“……”
见身后不再有声音,徐行没再犹豫,转身便走。
扪心自问,她认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体面、够忍让、够挑不出毛病了。徐行甚至敢无比自信地说,若是她自己从前失心疯了讨皮疼,突然对前掌门说什么“不轨之心”、什么“杀光你道侣”、什么“只有我能站在你身边!!”的,前掌门也不会处理得比她更好了!
她走到半途,耳后忽的传来一阵窸窣水声,寻舟自潭中起身了。
旋即,是缓慢的、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
徐行没回头,道:“别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