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来。时间城与我无关,我的天赋只为一人,若师尊用得到我,另当别论。”他的天赋在虎丘崖后终于苏醒,这对他,对徐行,都不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寻舟垂眼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海东青挣扎时利爪抠出好几个血痕凹坑,现在还浅浅渗着血,他收紧五指,最后抬起眼帘,微笑道,“师尊身边,不需要第二个人。”
他的余光在平心锦绣般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道:“也不需要第二个鲛人。”
平心终于有话可以说了。哪怕只是一个字。她近乎满心荒唐地伸手指着自己:“我?!!”
不等她再吐出第二个字,寻舟的身影便消失在这缭绕朦胧的雾间,形同鬼魅,一瞬不见-
归至穹苍,冷风呼啸中,寻舟抬眼,山间一道白融之光缓缓流淌。
正逢穹苍祭祖之日,持灯夜游的铁童子皆把灯笼改换为了白色,今日一早,徐行便与诸位长老执事一同去了后山掌门墓洒扫祭拜,以及割血祭剑——祭的便是掌门殿之上悬着的穹苍剑阵。徐行指腹上那小伤口早已好了,但毕竟是流了些血,他走前在小厨那儿炖了补汤,这个时间,火候正好。
祭祖之日,各峰挂上白幡,平日里本就冷硬的第三峰更显肃穆。时候已晚,门中无人,寻舟途径之时,足下一变,踏了进去,抬眼看一张告示。
那张告示上挂着张登记单,是早些时候徐行为他锻造兵器时填写的兵谱,她在擅长武器下方一栏写了“爪子”,被当时的峰主贴出来当做反面教材,至今未摘。后来,黄时雨替徐行拿到了万化石,徐行又将此石赠予他,他开刃过后,曾求师尊再给这兵器赐名,徐行冥思苦想两刻钟,起了个名字叫余刃,顾名思义,我的兵刃,也是鱼人的谐音。她自以为这名字简直巧夺天工,棒的不能再棒,不料被黄时雨听到后嘲讽狂笑不止,一人一妖气得当即扭打在一起,寻舟当时阴恻恻地上去给了黄时雨一脚,黄时雨到现在还以为那是亭画踹的。
寻舟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字迹,抬手想将这张兵谱取下,然而,正在此时,他心口忽的往下一坠,砰砰狂动,耳边全是鼓般的心跳声,眼底蓦然血丝爬上,像是有蚂蚁透过眼皮在内中不断啃噬,他的整张面孔都在发痒。
这麻痒迅速往下蔓延,绕过小腹,继续向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无比的疼痛,好似有无数根铁刺自骨缝中往外张,一
根根扎穿了他的躯体。
忍耐,对寻舟来说不算难事。他额角近乎一瞬便被冷汗沾湿,撑在墙侧的大手青筋暴突,似在发力,试图让自己继续往前行走,然而,下一步迈出去,骤然失了平衡,他头痛欲裂,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倒下后失去了意识,还是在昏过去了后方才倒下。
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九重峰上的寒潭中。
九重峰地处偏僻,尤其距离掌门殿最远,是亭画分拨给他的住处,寻舟很少在此停留,峰上除却寒潭之外空空荡荡,极为凄清寂然。
他身下十分寒凉,虽有些昏沉,却能明白自己周身都浸在水中,可那股炙热如同附骨之疽,无论怎样都无法消弭,他的视野变成了淡红色。
在这一片朦胧之间,徐行着一身常服,正从殿外悠悠走进来,手上还捏着什么吱吱大叫的玩意,是神通鉴。
“有门人告知我,你倒在外面,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你搬回来。”徐行说着,活动了几下肩头和手腕,目光在这空荡荡的殿内转了转,纳闷道,“我记得我也没亏待你吧?那些什么樽什么瓶的,拿出来摆摆不好么?这地方虽然偏僻,但俯瞰时视野极好,能看见整个穹苍,不然我也不会给它起名叫九重峰了。这般空旷,你平时睡哪啊?你不会根本没往窗外看过吧?”
“……”寻舟耳边有嘶嘶细响,根本听不清是从哪发出的,就连徐行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他的呼吸凌乱而急促,哑声道,“师尊以为,我是怎样知道你人在何处的?”
徐行原本还不以为然,见他反应比往日迟钝不少,说句话也半天才答,一时将玩笑心收起,眉峰微敛道:“你怎么了?”
她手上除了被捏得大哭大叫的神通鉴外,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泛着寒光,眼见锋利无比,寻舟若有所觉,昏沉视线向自己身下看去。
寒潭之中,将近八尺长的鱼尾蜷在水底,月光下,泛着琉璃般诡变的光辉,令人不觉目眩神迷。但美中不足的是,鱼尾那一层薄韧的外皮间,正嵌着一粒一粒骨白色的短刺杂质,最长的那根已有小指那般长度,还在不断向外扎出。
“你倒是学坏了。跑哪儿去了?回来就变成这样。”徐行居高临下过来,指背拍了拍他的侧脸,扬起一边眉毛,“瞒着我下山,还要我的剑灵帮你打掩护?”
神通鉴蹬腿嚎叫道:“他已经欺负过了你不准再欺负我一遍!!凭什么我要受两次罚?!凭什么!!”
最近真是越发叛逆,吵死了。徐行将它丢水里,凝神看着这绝非人类能有的鱼尾,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匕首,似乎在苦恼该从哪里下手:“不过,你说的骨刺一事竟是真的。我之前一直以为,又是骗我的。”
她离得越近,寻舟的心跳声便越大,大到已经全然听不见她的话语。这太异常了,他想艰难开口,骨刺一事,没有骗你,但师长负责拔除一事,是子虚乌有,所以现在不要碰——
徐行夜风间冰凉的手轻按在他腹部,近乎察觉不到的力道,却如一团野火,汹涌而来,霎时烧去了他的神智。
第190章摊牌这种人,似乎只要心存念想,便能……
#190
徐行垂眼看着这鱼尾上的斑驳,白牙似的骨刺破坏掉了这天生的美感,彷如白瓷之上沾染墨痕,不仅刺眼,还有几分诡异的瘆人。
其实,除了被妖血染透的石花略有异变外,寻舟其余那些饱受诟病的招式并非妖染,而是天生如此。水能通阴,水本为阴,在暗如极夜的东海底建造出的时间城、衍化而出的文明,自然和九界有所区别。寻舟和那位平心的脸,美则美矣,但绝非是“国泰民安”那一挂,再往前推个几百年,少说也是个背黑锅背到肩颈沉重的“亡国祸水”,若否,前掌门也不会早前便忧心忡忡地让她多加注意了。
这诡异的艳丽,在这条非人的鱼尾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徐行第二次见到寻舟的本体——上一次,还是他慌不择路逃往小溪,却被冰面冻住之时。那时薄冰里小小的一寸银鱼,如今光鱼尾便有八尺颀长,那薄薄的一层寒冰,也再困不住他了。
她并未一开始便用上匕首,而是试探着捏住最下端的一颗骨刺,往外松动。她用的手劲不大,但寻舟还是有些反射性地剧烈挣动一下,哑然道:“师尊!”
好在这些异物只是嵌在其中,拔出后也并未流血,留下的小小孔洞迅速被最外层柔韧的厚膜覆盖住,再无异样。徐行俯身细看,另一手按住寻舟,不让他随意动弹,侧脸道:“怎样?痛?”
寻舟默然,少顷方道:“难受……”
他并无痛楚,反倒欢欣得很,周身的触觉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敏锐到惊人,只为感知那一人的动作。徐行的手掌被风吹得很凉,但很快又炽热起来,又或许真正炽热的并不是那双手,他期望她再往上一些,再重一些,却又不明白究竟要上到何处,重到如何,一时之间万分混乱,是以这两字自唇中吐出,竟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
徐行不知他心中所想,毕竟她没有做鱼经验,不知这感觉究竟如何。自她醒来,寻舟就一副总是心事重重的冷沉样子,上一次朝她这般撒娇都不知是何时了,那应是痛得很了,徐行心道可怜,手下力道未松,道:“好了。忍着点,马上就结束了。”
寻舟的手湿冷冷覆在她手背上,还在抗拒地往外拉扯。不想让她碰?徐行才不管,她将手拍开几次,见寻舟一反常态地执着挣扎,非常恼人,于是伸指过去在他下颌搔了搔,几无耐心地安抚道:“听话点。”
寻舟被搔得蜷起脖颈,动作极大,激起一阵水花,当真不吭声了,只默默看着她,却不往后退,好似不敢让她再碰,又实在很想让她再搔一下。徐行这才发觉指尖的温热不对劲,寻舟平日里体温低于常人不少,能让她都察觉到热,他的身体现在该有多烫?
她起身,将指背贴在寻舟额上,蹙眉,“嗯?”了一声。
神通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狂喜道:“烧傻了!烧傻了吧!烧死你这条装可怜的大尾巴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