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与九叔、大嫂的会面,永历安排经筵,心不在焉地听讲。之后,他将近期的捷报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却挂不住。
他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接连打发太监和太医去吴师傅府上探望,反复叮嘱:告诉他儿子,用什么药,尽管从宫里拿。给吴家人一块腰牌,有任何变故,不论时辰立即进宫通报。
吴师傅太累了,也老了。所以,一股毒辣的热风,就把他吹垮了。而他,是支撑着少年天子的顶梁柱。
大暑这日夜里,永历辗转反侧,热得心慌。刚浅浅睡着,就被近侍唤醒:“陛下,吴府来人,说吴大人状况不大好。”
永历一个激灵,身子凉了半截,要更衣出宫。
御前侍卫都劝,皇帝出行要让钦天监算吉时,提前清道,不可仓促。太后听说了,也赶来苦劝。
“谁拦着朕,就别活啦!”少年罕见地发了火,带几十侍卫,便装出宫。
赶到吴宅时,吴正英已是大渐弥留。见了皇帝,老人家强撑病体要叩拜,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免礼!”永历心痛极了,扶老师躺好。
屋里闷热,吴正英靠在床头费劲地喘气,出气多,进气少。每说一句,都要调动浑身的力气。
他的皱纹里嵌着泪,像雨后亮晶晶的纵横交错的小路,引着他的帝王学生通往远方。
“没时间了。”吴正英喃喃低语,“臣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皇上,也要听进肺腑里。”
永历不知所措,握着老师枯皱的手,惶然点头。
“军事上,切记,兵权贵一,用人不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老人将七十年的阅历,凝炼在遗言里,一口口地哺给最放不下的人,“千万别学齐帝,搞什么亲征。想天下归一,非得宁王妃不可。皇上的嫂嫂,也深知这一点,才主动让位。”
永历说,记住了。
“政事上,务必全然信任宁王,但也别太依赖他。九爷是知进退的人,他不恋权,只想做事。假如城门口的乞丐可执掌风云,他不介意去要饭。他绝无二心,臣保其始终不渝。但是,千万不能逼他!千万!”
吴正英用力攥住小皇帝的手,黯淡的眸光颤动着,行将熄灭,“他总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永历哽咽点头。
他想问,怎么个狠法,何为信任而不依赖。道理他知道,可看不透啊!
不过,吴师傅愈发短促的呼吸告诉他,没时间了。只能不问,多听。
“言行,务必……”吴师傅的嘴唇干枯灰暗,鱼嘴似的开合,缓了一口气,“务必三思。喜怒不形于色,但不可,阴晴不定。令臣工一心揣摩上意,无心务实为民。帝王心术,自然要有。驾驭它,而非沉迷。”
“朕明白,都明白。”
“召叶四回都,参加臣的丧礼。以此为契机,跟他交心。对他,要敬重。让江南的俊杰看看,你容人的气量。这样,将来才震得住齐国的臣子,做得了天下之主。”
老人缓缓抬手,不顾礼数,摸了摸小皇帝英气而稚气的脸,喉咙发出锯木般的悲鸣:“臣多想再侍奉皇上几年,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惜……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天子的泪,在老师手腕的皱纹蜿蜒。
“听你讲书时,朕总是走神,想出去玩。以后再也不了,朕会珍惜跟你学习的每一刻……你别走啊,吴师傅……”
“皇上十二岁了。”吴正英动了动嘴角,但已无力微笑,“会感到,身体长得很快。脑中的想法,也很多。这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忽然,他目光一凛,迸出锐利的光,几乎坐直了,留下最后的叮咛:“记住,今后谁挑拨你和九爷,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朕记住了。”永历吓了一跳,慌忙扶住老师。
“重复一遍!”
“谁挑拨朕和九叔,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吴正英放心了。他长舒一口气,重重栽在床上,将头扭向另一侧,艰难地摆了摆手,再无力吐字。
永历明白,吴师傅在请自己离开。他讲过,人死前会呼出浊气,这是怕冲撞了龙体。
永历不想对方悬着心离世,于是退到院里。吴师傅的儿孙进了屋,合起门,为其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