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杜玉分别后,曹小姐走在莲子镇空旷的街道上。橙红色的光辉如面纱般盖在莲子镇上,连那高高的牌坊都被染成红色。看着看着,曹竹秋又想吃枫糖了,可惜莲子镇没有熬糖的匠人。她其实不是一个很喜欢吃甜食的人,可不知为何,却对那天的枫糖念念不忘。她记得她小时候坐在将军府前,看到过小贩卖麦芽糖和一些她说不上名字的甜食,她想要去买一个吃,还没来得及开口,将军府的卫士便上前将小贩赶走了。自那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吃过糖了。那她平时吃些什么零食呢?
曹竹秋眼神恍惚了一下,远方的夕阳与遥远回忆中的太阳重合,她仿佛看到了在烈日下舞剑的那个少女。对了,她是不吃零食的,她只练剑。白天练,晚上练,刮风练,下雨练,剑就是她的一切。她是将军的女儿,是国相认定的未来齐国武道领头人,她的时间不是用来浪费在吃糖上的。
她慢慢回想起了,她当时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没了头发、长着山羊胡的糖匠有条不紊地用竹签搅出一块又一块麦芽糖。他身边有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的锈斑形状像是一只长着独角的大象,当时太阳很大,糖匠的光头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如同一颗夜明珠。她在想,要是有人能请她试一试麦芽糖的滋味该多好。
忽然间,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了杜玉站在那卖糖的糖匠前,他伸出一根手指——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得似个女人,曹竹秋一直很想说,杜玉你一点也没有个武者的样子——说:“阿伯,给我们做一个糖人吧。”他真的很客气,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对所有人都很亲切,无论是田间的给地主卖命的佃户,还是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贩,处惊不变,温若春风。偏偏是这么谦卑的一个人,能在齐国皇宫里将一百多名同龄武者打得狼狈不堪,曹竹秋真觉得在江湖上,人的言行和内里往往都是相反的。
她回过神,发现眼前依然只是莲子镇,依然只是逐渐西沉的橙红色暖阳,不由自嘲: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多愁善感回忆过去了?而且还联想到了杜玉?……是舍不得么?
她回到杜府,向提着鹦鹉散步的老太爷打了招呼,又见了正数落霄飞练的杜瑶,之后才慢悠悠地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小院子。她明天还得和公孙公主切磋,今天必须尽量将状态调整至巅峰。想到这,曹竹秋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首先是拔剑。
曹竹秋深吸一口气,缓缓抽出剑锋。
很好……这一步没问题,然后是自己最擅长的《倾城剑诀》。
可就是这一步出问题了。
曹竹秋刺出去的剑软弱无力,比初学者还不如。
怎么回事?
曹竹秋心中慌乱,做了几次深呼吸,再度舞剑。她曾在无数个日夜,都在无人的院子里起舞,时而有竹林作伴,时而有麻雀作伴,她本该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可是,在杜府的院子里,曹竹秋一次又一次挥出长剑,剑型软弱散漫,毫无剑意。
为什么会这样?
杜瑶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曹小姐,去吃晚饭吧。”
曹竹秋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多谢杜小姐,我此时正值练武的关键时刻,脱不开身!”
随后杜瑶的声音便不再传来,似是决定不打扰她练武。
经此一打岔,曹小姐终于能稍稍镇定下来,她开始回忆白天拔剑的场景,思考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拔剑的姿势么?不对,白天拔剑时她根本没有在意什么起手势,只是为了尽快出手护住杜玉周全,而信手拔剑。
她瞳孔微微扩大,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杜玉。
她是为了杜玉拔剑,在那个瞬间,杜玉的安危压过心中对拔剑的恐惧,所以她能轻松拔剑出鞘。
不,不对……不能是这样。
曹小姐心中慌乱,她和杜玉已经分手了,她也已经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了,为什么还是剑心不纯?明明已经用爱情来为剑心洗练,为何此刻却斩不干净?破而后立,破而后立,既已破,为何不立?
她尽量将心中对杜玉的各种杂念摒出脑海,自顾自地继续挥剑。
第一剑,是《幻海长鹰真剑解》,这是国相在北荒游历时期缴获的一本上乘剑法,有很浓郁的游牧民族武者特色。当时国相将秘笈交给她,叮嘱她好生保管,画面一转,却又闪到她和杜玉手拉着手走到瓦舍里。她眼神再度恍惚,忽然想到了自己和杜玉牵手的缘由——只是因为看到了别人也在牵手,她便也有样学样,在她心里,这只是实现破而后立的步骤而已,所以她能毫无顾忌地和杜玉牵手,十指交叉,感受到杜玉手心的温度。可是,为什么后来又不愿意牵手?只愿给他牵拳头呢?难道是心中存有其他念想,不再只是将那段关系视作剑道的垫脚石吗?
这一剑本该凌厉异常,掠敌凶意化作剑意,可曹竹秋手中的剑却连平直都做不到。歪歪斜斜,宛若孩童写字。
第二剑,是《青蛇剑》,这是一门以诡致胜的奇门剑法。曹竹秋眼前浮现的却是满是人头的瓦舍座位,她和杜玉坐在最后排,看着戏台上演的《雨夜太子还魂除佞臣》。杜玉望着她说:“是啊,世上总有些事,是人力难以改变的……”
人力难以改变……曾几何时,她笃信人定胜天,只要手中有剑,再大的难题都能解决。可现如今,她心脏那股悬空感又是缘何而起呢?
第三剑,是《昆吾剑法》,是一门将内力放大后施加到剑身上的剑法。她看到了她和杜玉在洛县街道上说说笑笑,又看到她牵着杜玉的手,带他翻墙潜入他人住宅。她回头看去,只见杜玉一脸谨慎担心,左顾右盼,像个胆怯的小贼,她悄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在某些方面,杜玉果然还是远远不如她呢……而且,杜玉这副模样倒显得有几分可爱,有些傻兮兮的。
剑刃蜂鸣,这是剑身要承载不住内力的缘故,可她分明只注入了丝毫内力。
曹竹秋不管不顾,继续舞剑,剑势一层颓过一层,她像是在做着徒劳的挣扎。无论用什么剑法,她心中总有那道身影挥之不去,他的音容笑貌频频浮现,是因为她所住的地方是杜玉的家?所见的人是杜玉的亲人?这莲子镇的一草一木都有杜玉的影子吗?是因为这样吗?!
刺啦一声,最后一剑是《倾城剑诀》,这也是她主修的剑法。剑刃划破空气,她仿佛从剑影中看到了杜瑛那痛苦的表情,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你难道就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你难道不会有明知某件事情最后不会有结果,但还是想要坚持下去的经历吗?”
“但我还是抱有希望,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可能,如何我能和他走到最后呢?如果我也能拥有自己的生活的意义呢?我不想在几十年后的某个困乏的午后,后悔遥远的过去自己没能勇敢一点做出选择,不想等到那个时候再懊悔!”
“叮——”
剑身敲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长鸣,那是曹竹秋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只见已是月明星稀之时,不知不觉,她竟舞剑这般久了。她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手很小,小时候大人们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孩子的骨骼过于细小,不适合握剑。可就是这只小到只能勉强握实剑柄的手,却打出了倾城剑的威名。此时此刻,这只小小的手,毫无血色,发抖得厉害,心中那股悬空感愈来愈强烈,强烈得让她几乎窒息。
“我……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