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说什么,于谦都只是目光凝结在先生身上,一动不动,仿佛怔怔出神,偶尔极为敷衍地应答他一两个字,什么“哦”、“嗯”之类的。
岳飞便也不再同他说话。
就这般在寂静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罗知悌满面倦色地走过来,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没有生命危险,但接下来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
岳飞笑着拍了拍于谦的肩:“我就说吧,不会有问题的,你这是关心则乱……”
于谦抬头看他,眸中明明白白写满了惊讶:“岳王何时来的?”
岳飞顿时想打人:“我早来了,不然你以为你一直在和谁说话?”
于谦此前宛如游魂一般,身边不管什么人都权当是空气,茫然想了一会,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岳飞无奈,正想继续说两句,特别是接下来攻克荆襄的规划布局,结果于谦早已经将他撇在一边,向罗知悌询问养伤有什么注意事项了。
罗知悌行医多年,很难遇见这么配合的病人家属,顿时感动不已,一口气说了四五十条。
于谦点头,认真地一一记下。
岳飞:“……”
行吧,见到于谦的模样,他短时间内是万万不可能离开常德府了。
岳飞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常德府毕竟是上游重镇,如今宋军主帅重伤昏迷,城池很容易得而复失,军中需要一个可靠且有能力的人坐镇。
还有谁比于谦更合适呢?
他当即就雷厉风行,在宋军中安排起来,让所有人接下来一律听于谦调遣。
众人听闻文天祥的情况,本自彷徨无计,满心茫然,于谦去军营中和他们接触了一下,发表了一通感言,决断了一波政务,众人顿时就心悦诚服,仿佛有了主心骨。
于谦在常德府独坐枢纽,镇压了数次蒙元乱民的反扑,一面极力安抚原住民百姓留在原地,莫要流窜,开仓济危,恢复生产。
如此数日,一切动乱都初步平息,人们的生活也已初步恢复正轨。
他本想等先生醒来,说上几句话。
但这时,张煌言那边已经带着水师进入了平江府,准备开始军事行动,需要他这边北上接应一下。
所以他不能再耽搁了。
离去的那一夜,于谦给先生留了一张字条。
落下最后一笔,恰好是千江月华如练,一轮明月清冷地高悬在穹宇最深处,朗照庭院深处,花树皎洁如雪。
他回眸看了看文天祥,先生在沉睡中容色沉静,苍然的万仞关山皆于眉间沉寂,凛霜吹彻,故梦盘桓,千里寒月依旧眷顾着一片旧山河。
他轻声说:“先生今生今世,一定要长命百岁。”
天明之前,于谦孤身离去,策马向北,一骑绝尘地驶入了茫茫无边的夜色中。
翻过这座远山,姜才带着岳家军主力在那里接应他。
于谦走后大约一炷香时间,文天祥从昏迷中醒来。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的伤口都被妥帖处理过了,恢复得很不错。手边搁着一枝绯色的桃花,明艳如丹砂,花瓣上还犹带几缕朝露,显是新摘下不久。
他有些惊讶地伸手,轻抚了一下那朵花,绮丽的色泽如流光般在指间静默流淌。
花下压着一张信纸,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先生:
我是你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
常德府战事已定,洞庭战乱已平,我已与岳王商议,不日北克江陵入荆襄。勿再忧心,好好养伤。
唯愿先生此生万事得偿所愿,所到之处皆展眉,如此甚好,甚好。
世态便如翻覆雨,我心元是分明月。
廷益留”
文天祥一动不动,凝视着这张纸许久,最后那一句是他自己的诗,本为思念故人故国所作。
大概意思就是,纵然时移世异,一切都已发生改变,唯有心上明月经年不渝,始终如一。
他心中充满了困惑,可又没由来地生出了许多难过,忽而叹息了一声,轻轻拈起那枝桃花,别在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