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此一石二鸟之计,既要了你父子性命,也要棣州与朝廷离心,实乃诛心之策。”
梁琢嘴唇嗫嚅,阵阵后怕袭来。他问:“我奉圣人诏令前来,背后陷害之人难道没有一点担心吗?他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被圣人治罪吗?”
贺玉身体微微前倾,一声苦笑:“先前审理这桩案件的正是圣人身边的秉笔秦大人。秦公权势滔天,又久居圣人身侧,纵有屈打成招之嫌,奈何我官职低微,有心想为梁使相正名,也苦无人证物证,行事多有不便。”
她话里带着无奈,目光却始终温和地落在梁琢身上。
旁侧的蘅娘不忍卒听,柔声插话:“有道是‘明德宫瓦半边秦’,这位秦公的手段了得,手眼通天,又岂是我等能撼动的呢?”
梁琢的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阉宦窃弄权柄一词,从前他只在书上看过。每每读至激愤之处,他也曾拍案而起,洋洋洒洒写下数千言的策论,痛陈弊政,仿佛自己已与古之忠良感同身受,拥有了忧国忧民的胸怀。
可直到此刻,他自己成了那片即将倾覆的扁舟,方觉那些都是作为旁观者的无病呻吟罢了。
窗明几净的书斋里哀的不是民生,是那个自以为悲悯、实则轻飘飘的梁成章。
“那、那如今狱中那人如何……”梁琢的声音带了点颤意。
“你放心。”贺玉打断他的惶惑,“说来也是万幸,他一身骨头极硬,任凭秦公如何拷打始终不肯攀咬旁人。也正如此才让我察觉此案另有隐情,冒险将人保下。如今看来,这一步竟是走对了。”
她沉吟片刻,语气十分恳切:“梁公子,如今唯有你现身,亲口向圣人陈情,才能彻底洗刷你父子的冤屈,也能让那位义士不必再代你受过。”
梁琢胸中顿时豪气翻涌。想起父亲和挚友,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在此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他毅然道:“贺大人,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揭穿奸人阴谋,还我梁家清白,梁某万死不辞!”
“好!”贺玉眼中闪过钦佩之色:“当务之急是确保你的安全,并由我亲自护送寻机面圣。只是秦公在宫中耳目众多,我们行事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转向蘅娘:“面圣之前,梁公子还需隐忍一二,暂不能暴露身份。还请蘅娘子多为照看。”
蘅娘盈盈含泪,与贺玉双手紧握,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贺大人放心,我一定好生看顾梁公子,不叫他为奸人所害。”
贺玉收回手,不动声色将物件收入袖中。
梁琢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位是冒着风险保全忠良的朝廷干吏,一位是雪中送炭的江湖豪商,心中充满了“他乡遇故知”般的温暖。
不禁感慨,这浑浊不堪的尘世,终究还是有好人在的。
贺玉临出门时,燕九已经轻巧落在了她身后,如影随形。
才甩开半日就又缠上来了。
她摘下墙上的草帽扣于头顶,伸手将等在一旁昏昏欲睡的杜若兰提了起来。
这实在是一个明亮的夜晚。月如银霜,遮去旅人身上的戾气,倒真显出几分温和似水的柔情。
蘅娘一行落在身后,两人并排走了几步,贺玉问起件事:“昨日门房说你来寻我,可有要紧事?”
她不提杜若兰都快忘了,自己原是想求她去户部说几句好话让他们放银来着。
算了,提一嘴吧,反正最坏也就这样了。
杜若兰于是将白日里涉萍讲的话一一复述给贺玉听。
贺玉没空听这风声,眼下由杜若兰告知,竟不知该做何种反应。好在有帽檐遮着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
杜若兰一提起这事就生气,先是将户部上下问候了个遍,又将涉萍那位不知所谓的二哥嘴了一通,最后发觉身侧人并非那个事事附和自己的小徒弟,当即哑了炮。
她干笑了几声:“适才戏言耳。”
贺玉没有发笑。她说:“明日我去请示陆公,先由内巡司放银,待漕案了结再结清账目即可。”
杜若兰不敢笑了。
困顿多日的问题迎刃而解,可她不过是在贺玉面前抱怨了两三句。
身上的山依旧压在那儿,却有个人在旁边为她开了一扇小小的、敞亮的门,温和地对她说:“从这里走。”
脚下的土地突然变成了一片柔软的、让她无所适从的云。
她再一次意识到,脱去那身官服,里头住着的人不是什么闻风台指挥使,只是贺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