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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不忍之心（第1页）

“纯真的质问”如同一根楔子，打入了陈序看似坚固的内心壁垒，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那句“你这样想，不累吗？”日夜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次想起，都让他感到一阵细微却持久的眩晕，仿佛脚下赖以站立的地面正在悄然松动。

他试图无视这种不适，试图重新巩固自己作为“观察者”和“引导者”的地位。他甚至偏执地认为，只有将这场由他开启的实验进行到底，亲眼看到那被卦象预示的“结果”，他才能获得最终的答案，无论是救赎还是彻底的沉沦。

于是，他依照那套攻略法则的“剧本”，开始筹划下一步——“推拉”技巧。

所谓“推拉”，即在给予足够的关注和温暖（拉）之后，适时地、刻意地制造一些距离和冷淡（推），以此激发对方的不安全感和更强烈的投入意愿。这是一种经过无数验证的、高效的情感操控手段。按照陈序原本的计划，在带领林小溪领略了足够多的“繁华”之后，是时候进行一轮“推”，让她在若即若离中，更加确认他的重要性，将那份依赖感沉淀为更深的情感羁绊。

他设计好了“推”的环节：原本约定好周末一起去参观一个新开的天文馆，他准备在当天早上，用一个无可指摘但略显疏离的理由（例如“临时有紧急工作处理”）取消约会，并且在此之后，刻意减少回复她消息的频率和热情，持续大约一周时间。

计划在脑中成型，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冷静，符合模型的最优解。陈序甚至能预见到林小溪可能会有的反应——一丝失落、一点困惑，然后或许是更小心翼翼的试探，最终是更加热烈的回应。这一切都在数据的推演范围之内。

然而，计划实施的前夜，陈序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眼前反复浮现的，是林小溪在各种场合望着他时的眼神。在音乐厅里，那因他讲解而豁然开朗的惊叹眼神；在画廊中，那仿佛他是智慧化身的崇拜眼神；在顶楼餐厅“偶遇”教授后，那充满感激与信赖的眼神；甚至是在她问出“你这样想，不累吗？”时，那纯粹而不含丝毫指责的困惑眼神……

这些眼神，曾经是他验证模型成功的勋章，此刻却像一根根柔软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脏上，并不疼痛，却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牵掣感。

周末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陈序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与林小溪的对话框。她在一个小时前发来了一条消息，是一个可爱的、蹦蹦跳跳的兔子表情包，下面跟着一行字：

【陈师兄，我准备好啦！听说今天天文馆的球幕电影特别震撼！期待！（^▽^）】

他甚至能透过这行字，看到她此刻脸上洋溢着的、毫无阴霾的快乐，那是一种全然信赖的、对即将到来的、由他陪伴的“见识”之旅的纯粹期待。

他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那条早己编辑好的、措辞严谨礼貌的取消约会的消息，静静地躺在输入框里。只需要轻轻一按，计划的“推”就将启动，模型将继续运转。

可是，他的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无比。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模拟出信息发出后，林小溪可能的反应。她不会生气，不会质问，大概率只会失落地回一个“好吧，工作要紧，陈师兄也要注意休息哦”，或许还会附带一个努力表示理解的笑脸。然后，那一整天，她原本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神，可能会黯淡下去，一个人对着准备好的行程计划，默默地失望……

这个想象的画面，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不忍。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不忍之心”，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准备按下发送键的手指，并迅速勒紧了他的心脏。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完全不在他任何一套情绪模型的预测范围之内。这不是算计，不是权衡利弊，甚至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情感——他无法容忍自己亲手去熄灭那双眼睛里纯粹的光亮，无法容忍自己用冰冷的算计，去玷污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快乐。

他凭什么？凭什么他这样一个内心布满尘埃、躲在模型背后操控一切的懦夫，可以去肆意挥霍这份世间罕见的纯粹？

“推拉”？在她全然的信任面前，这种技巧显得何等卑劣、何等可笑！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伴随而来的不再是冰冷的分析，而是这种滚烫的、名为“不忍”的情感洪流。

他猛地将手机扔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节奏。

他取消了计划。

不是用那条编辑好的信息，而是在内心，彻底否决了这个步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却发现自己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回复了林小溪的消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好，半小时后楼下见。】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热情的语气，但这简单的回应，对他而言，却像是一场内心战争的休战协议，是他对自身那套冰冷法则的一次微小却意义重大的背叛。

去天文馆的路上，以及在整个参观过程中，陈序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依旧会为她讲解星图的演变，阐述宇宙的浩瀚，但那些话语仿佛失去了往常那种精准控制的魅力，变得有些机械。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林小溪兴奋的侧脸上，看着她对壮丽的星云图像发出由衷的赞叹，看着她因为学到新知识而眼睛发亮的样子，那种“不忍”的感觉便会再次浮现，像温水流过心间的裂痕，带来一阵酸涩的暖意，又带着清晰的刺痛。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由“纯真质问”凿开的裂痕，此刻被这“不忍之心”注入了滚烫的情感，正在悄然扩大。他不再是那个超然物外的实验者，他投入了变量，而变量，也开始反过来影响他这个人。

内心的挣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种陌生的情感介入而变得更加剧烈。一方是他熟悉且擅长的、通往“掌控感”的路径；另一方是这陌生的、让他感到脆弱却无比真实的“不忍”。他站在岔路口，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动摇。

这场在天文馆的“约会”，最终在一种陈序单方面的魂不守舍中结束了。林小溪依旧沉浸在宇宙的壮美和知识的收获中，快乐得像只小鸟，并未察觉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只有陈序自己知道，他精心维护的内心秩序，己经出现了致命的裂痕。而这道裂痕的名字，就叫不忍。它微弱，却顽强；它让他痛苦，却也带来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他仿佛听到内心深处，那座由理论和数据构筑的高塔，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清晰的崩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