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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无心插柳（第1页）

理论高塔崩塌后的废墟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埃与刺骨的寒意。陈序将自己放逐在这片内心的荒原之中，往日那种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神性”自信，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残垣断壁。他回避复杂的社交，推掉不必要的邀约，像一台过载后强制关机的精密仪器，需要绝对的静默来冷却滚烫的、几乎要烧毁的核心。

就是在这样的颓废期里，林小溪出现了。

她的到来，不像沈冰带着商业帝国的寒气，不像苏芮带着试探的锋芒，也不像艾米带着颠覆性的狂野。她就像一片无意间飘入废墟的羽毛，轻盈、干净，不带有任何目的性。她因之前的几次接触和学长学姐的提及，对陈序抱有单纯的学术崇拜和一丝对“传奇人物”的好奇。见他许久未在熟悉的论坛和讨论组出现，便小心翼翼地发来问候。

“陈师兄，你最近还好吗？看你好像很忙的样子。”

附带一个可爱的、带着关切表情的动画表情包。

陈序的回复是程式化的冰冷：“还好，谢谢。近期事务繁多。”

隔了几天，她又发来消息：“陈师兄，我做了些不太成功的曲奇，你要不要尝尝？就当…补充能量！”后面跟着一个不好意思挠头的表情。

陈序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在手机那头，带着点笨拙的真诚模样。他本想拒绝，但指尖停顿片刻，还是回了句：“有心了。放楼下信箱即可，多谢。”

他下去取时，看到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纸袋，里面是形状不算太规整，但香气浓郁的黄油曲奇。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度适中，带着温暖的黄油香。很普通，甚至有些稚嫩的点心，却让他空旷的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慰藉。他将这种感受归类为“无需计算的简单社交”带来的片刻安宁，像在纷繁复杂的交响乐中，偶然听到一段纯净的单音。

这便是“废墟上的问候”，平淡，却持续着。

随后是“旋转木马”的雏形。某次，林小溪在线上请教一个关于专业方向选择的困惑，语气里充满了迷茫和对自己能力的不确信。这恰好触动了陈序知识体系中最为坚实的那部分。几乎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那点残存的、习惯于扮演“导师”身份的心态作祟，他点开文档，调动他庞大的知识储备和逻辑梳理能力，条分缕析，为她勾勒出几条清晰的路径，指出了关键节点和可参考的资源。他没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纯粹的知识输出。

屏幕那头的林小溪，仿佛能看到她恍然大悟、眼睛亮起来的样子。

“天啊！陈师兄！你太厉害了！我纠结了半个月的问题，你几句话就点透了！”

“原来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想！”

“谢谢你！真的…真的太感谢了！”

一连串的惊叹和发自内心的崇拜，透过冰冷的文字传递过来，像几缕微弱的阳光，照进了他内心的废墟。在这片价值的荒芜中，这纯粹的、基于智识的认可，让他重新触摸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他并非全然无用，至少，他构筑的知识之塔，尚未完全倾覆，还能为他人提供些许庇护与指引。

这种微妙的感觉，如同在沙漠中濒死之人尝到一滴甘霖，反而勾起了更深切的渴望，以及对自身状态的审视。他需要更确切的“指引”，不仅仅是来自他人的反馈，更需要来自那套他曾深信不疑的、包括《梅花易数》在内的体系的确证。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摒弃杂念，净手焚香（这己成为他起卦前的一种仪式感），郑重地为自己与林小溪的这段关系起了一卦。

铜钱在掌中摇动，碰撞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心中默念所占之事，将铜钱掷于案上。一次，两次，三次……本卦渐渐清晰。

?天火同人。

陈序凝视着卦象，眉头微微蹙起。

同人卦，上乾为天，下离为火。天光普照，火焰向上，有上下同心、志同道合之象。《易经》卦辞明明白白写着：“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这分明是一个吉兆，预示着与人同心协力，能够克服险阻，有利于渡过大江大河，君子持守正道则吉。

“与人同心，利涉大川……”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内心涌起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困惑与悖谬感。

同心？他与林小溪？一个是在情感战场上刚经历惨败、内心一片狼藉、动机不纯的算计者；一个是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将他所有行为都解读为善意的学妹。他们之间，何来“同心”？他带着伪装和试探，她付出全然信任，这分明是镜花水月，是信息不对称下的错位，与卦象所昭示的志同道合、坦诚相交相去何止万里？

利涉大川？他此刻正深陷于自我怀疑的泥沼，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渡越，何谈去渡过外在的“大川”？这吉兆对他当下的颓废状态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是他的起卦方式出了问题？还是他对卦象的解读有了偏差？抑或是……这卦象指向的，并非他此刻理解的浅层关系，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他尚未窥见的可能性？

他反复推演变爻，审视卦象中的每一个细节。离火在下，象征光明与依附；乾天在上，象征刚健与创造。火向上炎，天向下照，阴阳相求，有相互亲和之义。这似乎又在暗示，这段关系中存在着某种潜在的、相互吸引的力量。是因为林小溪的“光明”纯粹，映照了他的“天空”？还是他残存的“刚健”（知识能力），能够引导她的“火焰”（求知欲）？

每一种解释都似乎说得通，但又都无法完全说服他。卦象显示的是和谐共济的宏大图景，而他感受到的却是自身世界的分崩离析和与对方本质上的隔阂。这种强烈的矛盾，让卦象失去了往日那种清晰的指导意义。

最终，他轻轻合上了记录卦象的笔记本，将其推到书桌一角。

暂时搁置。

他对自己说。既然无法理解，便不再强行解读。或许时机未到，或许他内心的迷雾太过浓重，遮蔽了卦象真正的光芒。这“同人”之卦，如同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疑惑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入了他那片名为“颓废”与“自我怀疑”的幽暗水底，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待解的谜题，潜伏在意识的边缘。

他不知道的是，这被搁置的吉兆，仿佛一个悄然种下的预言。它并未因被忽视而失效，反而像一颗拥有生命的种子，正在他内心的废墟阴影里，默默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而他与林小溪之间，那看似简单、甚至被他归类为“无需计算”的互动，己然在某种他尚未察觉的维度上，悄然启动了命运的齿轮，正缓缓指向那“利涉大川”的未知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