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宫城,朝堂大殿。
殿门洞开,昨夜一场罕见的暴雪初霁,惨白的雪光反射进来,刺得人眼生疼。积雪覆盖的琉璃瓦顶与丹墀,在阳光下泛着死寂的冷光。
殿内,刺骨的寒意并未因雪停而退去,反而更添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青铜炭盆里,上好的兽炭噼啪作响,跳跃着微弱的火苗,释放出的有限热力,在这空旷高阔的殿宇内,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被吞噬殆尽,徒留一丝青烟袅袅。它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那是权力对峙、利益僵持所散发的,比冰雪更凛冽的寒意。
昭公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色青白如蒙尘的旧帛,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宽大的玄端礼服套在枯槁的身躯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按着膝上三枚颜色深暗、边缘磨损的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青筋虬结。
那三枚竹简,仿佛不是竹片,而是三块能汲取他最后一点生命力的千年寒冰,沉重、冰冷,带着不祥的气息。竹简上,古老的虫鸟篆文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幽灵。
他的对面,三桓家主如三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迫人的寒气。
季平子坐在最前,身披玄色貂裘,壮硕的身躯稳如磐石,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视着殿内每一寸空间,眼神既冷且硬,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与一丝被冒犯的阴鸷。
他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珏,指尖的动作看似闲适,但每一次捻动,力道都透出磐石般的决心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去年秋天的平丘之会,被晋国执政卿叔向当众扣押、拖离盟台的耻辱记忆!
为了赎回他这条命,鲁国付出的代价是——整整两年的采邑赋税!
其中季氏独占六成!那笔如山般的赎金,几乎抽干了季氏的筋骨!
此刻,这屈辱与肉痛交织的回忆,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他的心,也点燃了他对眼前这场“丧葬之利”争夺的、更加贪婪与不容有失的决心!
叔孙昭子紧挨着季平子,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脸色在殿内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他左手习惯性地按在佩剑剑柄上,青铜剑柄上饕餮纹路的冰冷与坚硬,透过掌心传来,不断提醒着他府库的空虚与武士们的嗷嗷待哺。
平丘之辱,不仅是季平子的耻辱,更是整个鲁国的奇耻大辱!
他叔孙昭子当时就在台下,眼睁睁看着鲁国的尊严被晋国西千乘甲车碾得粉碎!
这份刻骨的耻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孟僖子坐在稍后,花白的长须在微弱的炭火光芒下微微颤动。
深衣袍袖下,他的手指反复着袖口内暗藏的一小截竹简边缘——
那是孔丘所写的《士丧礼》草案拓本。
他眼神复杂,在昭公那形销骨立、却孤注一掷的身影与季平子、叔孙昭子那毫不掩饰的强势之间游移不定。
最终,他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刺眼而冰冷的雪光,仿佛想从那片白茫茫的天地间,窥见一丝天意运行的轨迹,或是……鲁国未来的吉凶。
平丘赎金,孟氏也分担了沉重的一份,府库的窘迫,他感同身受。
这场争夺,关乎弥补亏空,更关乎未来在鲁国权力格局中的位置。
大殿空旷得令人窒息。侍立的宫人宦官如同泥塑木雕,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凝固的空气。
炭火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如同垂死心脏的微弱搏动。
空气凝滞厚重,如同冻土将裂未裂前那令人牙酸的、充满毁灭预感的死寂。
终于,昭公那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般的声音,艰难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缓缓扫过阶下那三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利,像锈蚀的刀锋在坚冰上反复刮擦,令人毛骨悚然:
“诸位爱卿……”他顿了顿,胸腔里发出拉风箱般急促而嘶哑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气力,“昨夜……雪虐风饕,天地不仁。然……寡人心中忧虑,更甚于……寒冰侵骨!”
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重重拍在膝上那三枚旧竹简上!
“啪!”
一声沉闷的响动,如同敲击在朽木棺椁上,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回响。竹简微微弹跳,扬起细微的尘埃。
“此乃……成周太庙秘藏!”昭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浑浊的眼中迸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上载……天子大丧之制!‘柩车九旒,龙輴载之……主祭必君,执绋必卿……礼器不合制,天降灾殃!’”
他颤抖着双手,用力展开其中一枚竹简,竹片摩擦发出刺耳而干涩的“沙沙”声,如同亡魂在低语,“丧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乃……祖宗成法,礼制纲常!岂容僭越?岂容……污浊铜臭玷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