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公十八年(前524年),春初。
冷雨,不是淅沥,而是砸。
豆大的雨点裹着残冬的戾气,密集地砸在曲阜冻土上,溅起浑浊的冰泥,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似要浇灭地底最后一丝挣扎的暖意。
天地间一片灰蒙,寒气刺骨,钻透衣袍,首侵骨髓。
城西,儒商会所后院,那方镌刻着巨大“礼”字的青灰石碑,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泛着一种冷硬、湿滑的光泽,如同巨兽的鳞甲,沉默地对抗着天穹的倾泻。
孔丘立于廊下窗前,身形如松,纹丝不动。
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越过坊墙,死死钉在城西那片新购的荒地上。雨水在他深潭般的眸底激荡,却化不开那一片沉凝。
郯子那句“礼在野”的箴言,如同火种,在他胸中灼烧;而眼前鲁国冻土上“礼器”吃人、盘剥无度的现实,却如这冰雨,冰冷彻骨。
冰与火在他心中激烈交锋、撕扯,最终,凝聚成一道斩开迷雾的决断。
“子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声。
“夫子。”子路应声而入,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新浆洗的儒服硬挺挺地裹着他绷紧如弓的身躯,雨水顺着他微湿的鬓角滑落,腰间空悬的剑鞘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丝难以驯服的野性。
他站定,如标枪插地。
“离儒商会所两里的那块地,清整得如何?”孔丘未回头,依旧望着雨幕。
子路眉头紧锁,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工匠己到位,只是那地方……”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与不解,“断壁残垣,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株老树都枯死了,虬枝扭曲得像鬼爪。雨水一泡,烂泥陷到脚踝,耗子都不愿在那儿打洞!夫子,”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带着护卫本能的警惕与对师道的担忧,“那地方邪性!阴气重!真要在那等地方办学?”
孔丘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回遥远的过去。
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硬的力量:
“正是此地。”
他目光掠过子路年轻而困惑的脸,投向院中石碑上那个孤零零的、被雨水疯狂冲刷的“礼”字。
“你可知,那处乱葬岗,于我而言,并非陌生?”孔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响,“当年,我十五岁,被斥为‘不知礼’的野小子。每至夜深人静,我便溜出棚屋,去的就是那后山乱葬岗。”
子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
“对着冷月荒坟,”孔丘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子路心上,
“我一遍遍敲打不成调的鼓点,吹奏呜咽般的土埙。声音粗陋,在死寂的坟地里回荡,惊起夜枭凄厉怪叫。我并不害怕。相反,在那死亡之地,听着自己制造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声音,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与……掌控感。”
他微微停顿,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仿佛为这段回忆配上了冰冷的节拍。
“后来,打磨“标准化丧仪套餐”,训练第一批职业哭丧人,练场就设在那乱葬岗边上——空旷,风穿蒿草呜咽,野狗不常来,哭得再难听也吵不到活人,只地下的枯骨……或许在无声倾听。”
孔丘的目光重新聚焦,锐利如刀,首视子路:“子路,你告诉我,那是何等地方?”
子路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道:“是…是死亡之地,荒芜不祥之地…”
“是根底之地!”孔丘断然道,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雨声,
“是我孔丘挣脱冻土束缚、初闻己心之声之地!是第一批‘知礼’之人得以训育之地!死亡、荒芜、不祥,皆是人言!于我而言,那片冻土,早己埋下我孔丘与‘礼’最初的血脉根须!”
他踏前一步,雨水溅湿了他的布履:“破旧立新,正合其意!冻土之上,唯破开冰壳,方能播下种子。在那等地方,若能立起明堂,传出琅琅书声,才是真正向世人宣告:死亡可化新生,荒芜可生繁华,不祥可育仁德!这才是我等‘礼政’之学,该有的气象与胆魄!”
他手臂一挥,指向荒地方向,斩钉截铁:“即刻动工!雨歇不得停!”
子路怔在原地,胸中翻涌的疑虑和焦灼,被师父这番冰冷彻骨又滚烫灼人的话语冲刷得七零八落。
他望着孔丘被雨水打湿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沉静与决绝。
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这位以“知礼”闻名的夫子内心深处,那一片与乱葬岗的荒芜冷月、与冻土的坚硬深沉同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