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时,陆询舟曾笑问梅观尘:“我私以为鹤衣你生来便是道济万民的君子,既然十八岁便中了举人,为何不进京赶考谋个功名,造福一方百姓呢?”
梅观尘笑了笑,一饮而尽杯中的烈酒,那双清冷的眸子下意识红了几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思量片刻,沉声道:
“辞非,你若愿春节时同我上鼓山祭拜先祖,便会知道这个中缘由。”
贞安三年正月初一,鼓山。
在福州若一定要看雪,便只有在深冬的寒夜里上鼓山。
或许是神明眷顾,今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都格外得冷,残冬初春之际的下午,日光被厚实的白云掩去,所以当他们一同祭拜完梅氏祖先爬到山顶后,有幸赶着尾看见了最后一场鼓岭雪梅。
梅观尘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坛新丰酒,娴熟地走进那片梅花林中,陆询舟提着食盒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走到梅花林的深处,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静静地坐落着一处坟墓,其上立着一块墓碑,墓碑的志盖上赫然写着:亡夫陈竹君铭。陆询舟同梅观尘在墓前摆好清酿和庶馐后,她起身时无意瞥见墓碑背后的墓志铭,随即一愣。
墓志铭只有短短八字。
缘在人在,缘尽人亡。[二]
陆询舟端坐在一旁的巨石上,看着梅观尘虔诚地跪在墓前拜了拜。
“竹君,我又来看你了。”
。
辞非。
他死前手边还留着给我的遗书。
那封遗书,我看了好多遍,都已经会背了。
他每天看似那么开朗乐观,实则那颗心早已腐烂空洞。
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叛逆,他思考过很多问题。他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遵守孝道,明明子女永远都是被伤害得最深的一方;他不理解读书当官有什么用,老县令贪了一辈子也见得有人赶违抗他,所以当官就是为了剥削百姓吗?那士人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鄙视商人?
他太心善了,他会想为何人生来就要分为三六九等,他会想自己到底要如何顺从父亲才不会挨打,他会想……(泣不成声)我会不会哪天不爱他了。
他曾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私奔,当两个游侠,潇洒快活,无忧无虑。
我说,他疯了吗。
现在想来,我才是疯了的那个。
我可悲地发现,当官没有任何用。
我的祖母刚正不阿了一辈子,如今却沦落到这种地步,陆询舟,你的确是清官,可你能当一辈子福州刺史吗?你走了以后,接替你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当不成清官。
当官的几乎都会贪,你能造福百姓一时,却造福不了他们永远。
而且,坚守初心这件事很难,一个人能在历经世间险恶之后归来仍是当初那个赤子,这样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我有时也会想,将来有一天,嗯,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个世界会不会没有皇帝和地主。
到了那时候,人人生来自由而平等,是天赋人权,是生命的尊严。父母们会尊重孩子们的意愿,而不是一味地用孝道去压迫他们。
读书做官不再是成功的唯一途径,农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工匠们因为自己的努力劳动而得到尊重,商人们图利也不会被歧视,而百姓们也不再受到剥削。所有正当的职业在大家眼中都是光荣的。
官员们是百姓们推举出来的,(莞尔)政府天生就该为百姓服务,而非专门为贵族服务。
而我和他的爱情,可以光明正大,亦可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祝福。
唉,让你见笑啦,这个想法真是荒谬又不切实际。
但辞非你说,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我很向往。
[一]大人,在唐朝是用来称呼父母的,用来称呼官员可能会被爸妈打死。
[二]白先勇先生在采访时说过的话,我印象很深刻。
[三]钱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