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在黎明前终于力竭,如同狂怒的巨兽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喘息着退去。铅灰色的天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照亮了被蹂躏过的黑巫寨,以及那片更加幽邃、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后山血沼。
阿那婼站在自己房间洞开的门口,墨黑色的长袍下摆沾染了泥泞和暗金色的血渍,那是他昨夜力量反噬时留下的痕迹。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原本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细微的血丝,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震怒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他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指节依旧微微泛白。那里,同心蛊被强行剥离、吞噬所带来的空洞感和反噬的剧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依旧在隐隐作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连接着他与那个青年的、冰冷而牢固的命线,已经彻底断裂了。不是自然的消散,而是被一种更加霸道、更加古老的力量,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悍然斩断。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那个看起来脆弱不堪、如同精美瓷器般一触即碎的外来者,那个被他视为所有物、准备用于“换舍”的容器,在最后时刻,不仅挣脱了他的掌控,逃入了绝地,甚至……还利用那绝地中的存在,反过来重创了他。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情绪,如同沼泽底的寒气,从阿那婼的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那不是愤怒,愤怒已经随着那口暗金色的鲜血喷出。那更像是一种……被蝼蚁咬伤后,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所产生的荒谬与滞涩感。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一片狼藉的院落,投向那片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死寂的血沼方向。风雨洗净了空气中的尘埃,却洗不净那股从沼泽深处弥漫而来的、淡淡的血腥与腐朽交织的气息。
他身影微动,下一瞬,便已出现在血沼的边缘。脚下的泥土依旧湿滑粘稠,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他看到了那道从吊脚楼方向延伸而来、断断续续、最终消失在沼泽深处的拖痕,看到了那块苍白巨石上,残留的些许挣扎痕迹和……一具已经几乎辨认不出人形的、干瘪枯槁的残骸。
那残骸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姿势,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岩石边缘,指尖距离那朵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妖异、颜色暗红如凝血的噬蛊花,仅有寸许之遥。
阿那婼的目光在那残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被风雨摧折的朽木。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朵噬蛊花上。花朵依旧在微微摇曳,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吞噬从未发生。但他能感觉到,这朵花内部蕴含的那股阴毒而霸道的能量,似乎比记载中更加……“饱满”了一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残骸胸口的位置。那里,衣物早已破烂,露出下面干枯的皮肤和肋骨。一个被淤泥半包裹的、颜色深暗的油布包裹,隐约可见。
阿那婼伸出手,隔空一抓。那油布包裹便轻飘飘地飞起,落入了他的手中。包裹入手,带着沼泽的湿冷和一股淡淡的、属于顾云舟的血气。他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那本材质特殊、封面刻画着扭曲图案的皮质册子。
他翻开册子,目光扫过那些古老的、属于黑巫寨禁忌的文字和图案,最后,定格在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娟秀而带着颤抖的汉字注释上。他的指尖拂过那些字迹,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
原来如此。
是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的前任“容器”们,不甘的遗泽,指引了这最后的飞蛾扑火。
他合上册子,将其收起。这东西,不能留。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具残骸,沉默地站立了片刻。山风吹过他墨黑的袍角,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带来血沼特有的腥甜与腐朽。
他没有去触碰那具残骸,也没有去动那朵噬蛊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化作了另一块苍白的巨石。
许久,他缓缓转身,离开了这片吞噬了他“容器”、也重创了他自身的绝地。
当他回到寨子最高处的吊脚楼时,天色已经大亮。雨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寨子里,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无形的压抑。寨民们看到他归来,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动作间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他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光线与窥探隔绝在外。房间内,昨夜混乱的痕迹依旧存在,打碎的器物,溅落的血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顾云舟的最后一丝微弱气息。
他走到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暗红色符文阵法旁,盘膝坐下。阵法在他力量的引动下,再次亮起微光,试图抚平他体内因反噬而紊乱的气息。
然而,当他闭上眼,试图进入那古井无波的修炼状态时,识海之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眼睛——最初闯入迷雾时的清澈与警惕,被囚禁时的恐惧与绝望,月圆之夜反击时的决绝与疯狂,以及最后……在那血沼巨石上,归于死寂的空茫灰败。
那双眼睛,如同烙印,穿透了他层层冰封的心防,落在了最深处。
阿那婼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罕见的戾气与烦躁。他试图将那双眼睛驱散,将那个人的影像彻底碾碎,却发现,那印记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存在着。
他失去了一个完美的“容器”,筹划已久的“换舍”功亏一篑。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噬,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恢复。
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灵魂链接断裂处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空洞。
这种空洞,无关情感,更像是一种习惯了的存在被强行抹去后,留下的不适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下方逐渐恢复生息、却依旧死气沉沉的寨子。他是黑巫寨的祭司,是掌控一切的那婼。他的意志,便是寨子的法则。一个外来者的生死,于他而言,本应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片落叶。
可现在……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指。这双手,可以轻易掌控他人的生死痛苦,却无法抹去脑海中那双逐渐灰败的眼睛。
他缓缓收拢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个叫顾云舟的外来者,用他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在他永恒不变的掌控之壁上,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无法磨灭的裂痕。
而这裂痕,或许将伴随着他漫长的、如同这黑巫寨本身一样阴冷孤寂的生命,一直存在下去。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房间里,只剩下无尽的沉默,以及那萦绕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药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反抗与毁灭的、已然终结的故事。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