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浸了水的纸,沉重而缓慢地一页页翻过。自那次视频会议后,易承柯变得更加沉默。他精准地执行着谢泱的每一个指令,无论是陪同出席商务晚宴,还是在某些“偶遇”谢宏业心腹的场合扮演好一个备受宠溺的伴侣角色。他的举止无可挑剔,笑容的弧度、眼神的交流都经过精心计算,不再有那次递水般的“下意识”流露。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层更厚的壳里,一方面是为了抵御谢泱那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抵御自己内心那株在不该生长的土壤里,顽强冒头的危险幼苗。
谢泱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易承柯的这种刻意的、滴水不漏的“专业”,起初让他觉得省心,但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开始滋生。他发现自己开始下意识地观察易承柯,不是在评估他的演技,而是在捕捉他那些被极力隐藏的细微情绪——比如在他以为没人注意时,看向窗外那瞬间的空洞;比如在他吃到不合口味的东西时,微微蹙起又迅速展平的眉头。
这种观察带着一种不受控的探究欲,让谢泱感到不适。他习惯于掌控,包括掌控自己的注意力。而易承柯,这个他一手推入局中的棋子,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干扰着他的情绪边界。
一天傍晚,谢泱需要参加一个慈善拍卖晚宴,易承柯自然同行。这种场合觥筹交错,虚与委蛇更甚。易承柯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站在谢泱身侧,像一尊精致却缺乏生气的雕塑。他微笑着,应对着前来寒暄的人,但谢泱能感觉到他笑容底下的麻木。
拍卖环节,一件十九世纪的古董羽毛笔被呈了上来,设计精巧,笔杆上镶嵌着细小的蓝宝石。并不是多么昂贵的物件,但易承柯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几秒。很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谢泱注意到了。他想起曾在易承柯带来的那几本摄影书里,看到过类似风格的古典器物图片。
鬼使神差地,当竞拍开始时,谢泱举起了号牌。
易承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谢泱很少对这种小玩意儿表现出兴趣。
经过几轮简单的竞价,谢泱以不算高的价格拍下了那支羽毛笔。
工作人员将装着羽毛笔的丝绒盒子送过来时,谢泱看也没看,随手就递给了身边的易承柯,语气随意得像在递一张纸巾:“拿着,看你好像有点兴趣。”
易承柯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个小巧的盒子,指尖触碰到冰凉丝滑的丝绒表面,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抬头看向谢泱,想从他脸上找出戏谑或算计的痕迹,但谢泱已经转回头,继续和旁边的人交谈,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只是兴之所至,微不足道。
为什么?易承柯握着那个盒子,手心微微出汗。是又一次的试探?还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源于观察的“馈赠”?他不敢深想。无论是哪种,都让他心慌意乱。那支小小的羽毛笔,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搅乱了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晚宴结束后,回去的车上,易承柯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那个丝绒盒子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个烫手山芋。
“不喜欢?”谢泱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易承柯回过神,低声说:“没有。谢谢。”
“一个小玩意而已。”谢泱的语气依旧平淡,“摆着看,或者扔了,随你。”
他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易承柯心里就越是翻腾得厉害。谢泱总是这样,轻易地做出一些搅动他心绪的举动,然后又用冷漠的态度划清界限。这种若即若离,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人煎熬。
回到公寓,易承柯径直回了客卧。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盒子。古董羽毛笔静静地躺在深蓝色丝绒上,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几颗细小的蓝宝石像暗夜里的星辰。
他很喜欢。这种精致又带着历史感的小物件,确实对他的胃口。谢泱看出来了?他什么时候……观察得这么仔细了?
这个认知让易承柯感到一阵恐慌,伴随着一丝隐秘的、可耻的欣喜。他厌恶这种被看穿的感觉,更厌恶自己会因为谢泱这点微不足道的“注意”而心跳加速。
他将盒子盖上,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扰乱他心绪的源头封存起来。
而书房里的谢泱,站在窗前,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他回想起易承柯接过盒子时那一瞬间的怔愣和眼底闪过的复杂情绪,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一种微妙的满足感掠过心头,类似于投喂了一只警惕的野猫,看到它因为一块小鱼干而露出短暂的、放松的神态。
这种满足感很新鲜,带着掌控和投喂的愉悦,但离心疼或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只是享受这种微妙的主导权,享受于能轻易拨动易承柯情绪琴弦的感觉。至于这拨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并未深思,或者说,他自信能够掌控。
夜更深了,公寓里一片寂静。两个房间,两个人,各怀心事。一个在抗拒中沉沦,一个在掌控中玩味。那支小小的羽毛笔,像一枚投入暗流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