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但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你一个男生喜欢男生是病,要治,妈妈带你去治病去。”
“我没病!我不要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不信我!不信你儿子亲口说的,反而信旁人!”
“倘若只有一个人,说说也便罢了,可是那么多人啊,你为妈妈着想一下。”
车子猛地刹停在一个森冷的、挂着巨大牌匾的建筑前——“行为矫正中心”。冰冷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三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像等待猎物的秃鹫。
“到了,下车。”母亲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决绝地看向前方,不再看儿子一眼。
“我不下!!”今安死死抓住安全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死死盯着母亲冰冷的侧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病!我再说一次,我没有!!”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声音依旧坚硬如铁,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理性”:“安安,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妈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歪路!下车!”她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严”。
“呵…呵呵…”今安突然笑了,笑声凄厉而绝望,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外面的人?他们说什么?!你说啊!对!我是喜欢贺洛!因为他会一直陪着我!在我被所有人嘲笑是‘没妈要的野种’的时候,是他站在我身边!在我被白枫他们打得浑身是伤的时候,是他给我擦药!在我爸喝醉了酒砸东西骂我的时候,是他收留我!整整七年!妈!你告诉我,这七年你在哪里?!你在看你的万里河山!你在享受你的自由人生!你有关心过你的儿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地狱般的建筑,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现在!你回来了!带着你的‘为我好’!把我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你给我的‘爱’?!我宁愿…宁愿你从来没回来过!宁愿你从来没生过我!!”
“啪!!!”
力道之重,让他整个头都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肿胀的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耳鸣,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那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一同落下的还有这些年来一直积攒的委屈。
“你…你这个孽障!”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今安,声音尖利破碎,“你不是最听妈妈话的吗?你不是说最想妈妈吗?!你就是这么想妈妈的?!早知你变成这样不知廉耻、六亲不认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你太让我寒心了!!”她的话语像淬毒的冰凌,每一句都刺在今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为什么只在乎别人怎么看?!”今安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心碎,“在你心里…我的解释…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比不上旁人的随口一言。”
“进去!”母亲指着那扇缓缓打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大门,声音冷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今安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和嘶吼。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却只剩下死寂和冰冷的淡蓝色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委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了断。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进去。”
旁边早已不耐烦的大汉立刻上前,像抓小鸡一样粗暴地架住他瘦弱的胳膊。一个人嘟囔着:“磨磨唧唧的,早这样不就完了!小胳膊小腿的,还想跑?”另一个看似领头的人对母亲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大姐放心!交给我们,保证还您一个‘正常’听话的好儿子!”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带进去!”
今安被两个大汉死死钳制着,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踉跄着走向那道深渊之门。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阳光下、却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的女人。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穿了雨后的寂静:“妈妈…出来之日…便是我们…母子缘尽之时。”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母亲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目光追随着今安脖间的一抹蓝。门关上的巨响如同丧钟敲在她的心头。看着那扇吞噬了儿子的、冰冷紧闭的铁门,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悔意瞬间攫住了她,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她捂住嘴,无声地啜泣,内心疯狂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他好…我是为他好…他以后会明白的…他以后会感谢我的…别人就不会再说闲话了……
门内,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所谓的“矫正”,是电击的剧痛,是药物带来的浑噩与恶心,是精神上的侮辱谩骂,是□□上的殴打虐待,是强迫观看那些扭曲的影像,是日复一日的洗脑和人格摧毁。今安本就单薄的身体,在非人的折磨下迅速枯萎,嶙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尊严的践踏,每一次希望的破灭,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他对母亲最后残存的爱意和期待。支撑他熬过这炼狱的,不再是爱,而是恨,是麻木,是那句“母子缘尽”的冰冷誓言。
终于,地狱之门再次打开。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今安久未见光的、极度敏感的瞳孔里。他痛苦地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在模糊的泪光中,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光里、带着一脸“如释重负”和“期待”笑容的女人——他痛苦的根源,他绝望的制造者。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母亲快步迎上来,想要搀扶他,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和讨好:“安安!出来了!太好了!快,跟妈妈回家!你看你,瘦了这么多,也白了…回去妈妈给你好好补补!想吃什么?说话呀安安?在里面…还好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今安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膏像,任由她触碰,却毫无反应。他沉默地、机械地跟着她走向车子,对耳边所有的关切询问置若罔闻。空洞的眼神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仿佛灵魂还留在那扇铁门之后。
持续的沉默终于点燃了母亲强压的不安和委屈。她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声音拔高,带着被刺伤后的愤怒和不解:“说话啊!你哑巴了?!你是不是在怨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压力吗?!我要是不管你,别人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你以后在社会上还怎么立足?!”
今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清澈如冰川湖泊的淡蓝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封的绝望和死寂。他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像来自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您所谓的‘好’…太重了…我受不起…”
“别人怎么看…从今往后…都与您无关了…”
母亲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和话语中的决绝彻底刺穿,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又愤怒地说道:“我是你妈妈!”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今安。它漫过脚踝,淹没膝盖,没过胸膛,最终封住了口鼻。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沉入漆黑的海底,连挣扎的念头都消失。
他的一生,早已被囚禁在一个又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六岁前虚幻的幸福泡沫,是镀金的囚笼。六岁生日破碎的夜晚,是悲剧的源头,也是第一道铁栏。父亲充满戾气与酒精的家,是冰冷的铁笼。学校里无处不在的霸凌和异样眼光,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之笼。而此刻,来自至亲的背叛与“以爱为名”的伤害,则是最坚固、最绝望的水泥囚笼。
他被牢牢束缚在命运的枷锁中,溺毙于每一个漫长、冰冷、再无星光的长夜。
困于囚笼,无法挣脱。
沉入深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