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光阴,似乎并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风霜。一身简约的灰色针织衫配白色休闲裤,勾勒出依旧苗条的身形。乌黑的长发松松挽成侧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细框眼镜,为她平添几分书卷气。三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二十七八。她正和班主任低声交谈,听到门口的那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又轰然倒流。那个六岁时只能抱住妈妈大腿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出神的望着今安,今安也愣住了,望着母亲的眼睛一眨不眨。母亲眼中的震惊、陌生、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清晰地映在今安淡蓝色的瞳孔里。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老师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她看到今安的那一刻,老师在耳边的说话声早也听不太清,于是她胡乱嗯了几句,有些仓促地结束了和老师的对话,胡乱点了点头:“老师,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带今安走了。”老师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她快步走向门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在靠近今安的瞬间,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像六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抓住了今安的手腕。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安,走,妈妈带你回家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家…我们…回家?”这六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今安心中尘封已久的闸门。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滚烫的液体迅速模糊了视线。他死死盯着妈妈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耳边反复轰鸣着那句“我们回家”。这个“家”,在他心底早已被定格成六岁前那个灯火可亲、笑语晏晏的幻影,是那现在已经回不去的时光。他等了这句话,等了整整六年。
“妈…你等我一下!”今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就朝教室狂奔。
今安飞快地跑向了教室,跑向了自己座位,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将桌肚里那一叠叠纸张塞进去——全是近乎满分的试卷,一张张烫金的奖状,几本重要的参考书……然后,他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颤抖着探向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把一张张高分试卷放进书包里,还有那一张张奖状和一些书,以及那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今安,怎么了?”贺洛忍不住问。
今安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绽放出一个贺洛从未见过的、极其明亮灿烂的笑容。那双淡蓝色的眼眸,仿佛被这笑容点燃,剔透得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贺洛一时之间被晃了神,便只见今安笑着开口:“我妈妈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阵风般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仿佛慢一秒,那个身影就会再次消失在人海。
母亲果然跟了过来,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静静地看着他刚才的一切举动。当看到儿子飞奔出来的身影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今安肩上沉甸甸的书包,然后,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她的手心似乎多了一点暖意。
母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走出校门。校门外,停着一辆小巧的白色轿车。
母亲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安安,上车吧。今天…是你生日,想做什么?妈妈带你去,好不好?”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
今安顺从地坐进去,低低“嗯”了一声。母亲俯身,仔细地帮他系好安全带。就在她准备关上车门时,今安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急促:“妈!书包…书包我自己拿着吧?”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今安急忙补充,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里面…里面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拿出来。”他接过母亲递来的书包,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他拉开拉链,无视了那些奖状和试卷,径直翻找出夹在那空白笔记本里的那个游乐园门票。
因为门票被夹在空白的笔记本中,甚至还有自封袋包装起来,没有弯曲,依旧挺直,没有一丝污渍,除了岁月留下的自然泛黄和因无数次摩挲而几乎褪色的票根边缘,门票的中间依旧崭新。那被手指反复抚摸过无数次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底纹,无声诉说着日日夜夜的等待和思念。
今安将书包拉链拉好放在脚边,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封袋中取出里面的游乐园门票,然后,双手捏着那两张薄薄的、承载了六年光阴重量的纸片,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递向母亲。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忐忑和脆弱:“妈妈…这个…还能用吗?”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当然知道它们早已过期,他问的,从来不是游乐场的大门,而是那个被命运粗暴打断的、关于“永远”的承诺。
母亲的目光落在门票上,整个人瞬间僵住。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六年前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孩子兴奋的笑脸,丈夫笨拙的骄傲,还有自己当时满怀憧憬的许诺……所有画面汹涌而至,又在瞬间被六年离散的冰冷现实击得粉碎。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两张票,也早已过了期限。
她的眼眶迅速红了,一层水雾弥漫上来。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张过期的门票,像接过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将两张泛黄的票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的触感粗糙而脆弱。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望向儿子那双写满不安和渴望的蓝色眼眸,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能!当然能!”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亮色,仿佛要驱散所有阴霾,“走,安安!妈妈现在就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园!”
母亲关好车门,坐进驾驶座。她深吸一口气,发动汽车,在导航里输入了那个早已刻在门票上、也刻在两人记忆深处的地址。
白色的轿车汇入车流,驶向那个被时光尘封了六年的约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