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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第2页）

旁边的男人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十指紧扣，声音温和却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这次来济明寺，是特意来还愿的。原本医生说，她最多只剩两个月了……我当时向菩萨祈求，不敢贪心，只请再多给我妻子一个月时光，让她能看看今年的樱花……”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女人回握住他，温柔地笑了笑，仿佛生病的人不是自己：“你看，菩萨听到了，还多给了些日子呢。”

孟行简沉默良久，此时终于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是您和您家人给她的力量足够强大，她才坚持到了今天，是您一直挂念着她，这份心意，比任何祈求都重要。”

男人低下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妻子身上，像是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你说得对，是她足够坚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世间最平常的事，我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选择，陪着她，让她能从容、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女人倚靠着丈夫，笑容温暖而满足：“是啊，能这样好好告别，已经很好了。”

许亦尧本就心软感性，不知何时早已眼眶泛红，鼻尖发酸。他泪眼婆娑地望着那对相互扶持、笑对死亡的夫妇，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同样被“绝症”阴影笼罩的孟行简，想到他可能也在独自承受同样的痛苦与孤独，一时心头酸楚难抑，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猛地低下头，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滑落下来，砸在脚下的石阶上。

那位温柔的女人从他这一眼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点破，只是伸出手，像安慰一个孩子般温柔地摸了摸许亦尧的头发，又将一包纸巾轻轻塞进旁边沉默的孟行简手中，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夫妇俩微微颌首，向孟行简投去一个包含理解与告别的眼神，随即转身，缓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男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妻子，她的步伐很慢，却异常平稳。原来他们早已抵达过山顶，还了愿，此刻已是归途。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一步步坚定地融入下山的人流和纷飞的樱花雨中。

孟行简久久地望着那对相互依偎的背影，心中震动。那样单薄的身躯，需要多么巨大的意志力，才能支撑着她一步步登上这山顶？又是多么深沉的情感，才能让彼此在这样的绝境中，依然能露出那样温暖平静的笑容？

他捏紧了手中那包柔软的纸巾，沉默了片刻，然后抽出一张，递到还低着头的许亦尧面前，声音比平时缓和了许多：“擦擦吧。”

许亦尧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声音还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鼻音：“他们走了吗？”

听到孟行简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才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他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难过：“我心里很难受。”

“有时候总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了……”他望着夫妇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为什么越是好的人，越难得到好的结局？明明那么温柔相爱的人，却偏偏要被病痛拆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孟行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他又何尝不觉得命运不公？上天何其残忍，一场意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正值盛年的父母，而后又带走了他唯一的至亲姥姥。

他何尝不想像许亦尧这样，能痛快地哭一场，质问这该死的命运？

他本以为自己是恨这命运的。可无数个深夜惊醒的时刻，他真正无法原谅的，却是那个当年无知又无能、没能做得更多、没能留住他们的自己。那种深入骨髓的自责和无力感，比怨恨命运更加啃噬人心。

孟行简唇齿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伸出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了拍许亦尧的肩膀。

待许亦尧渐渐平复心情，用光了那包纸巾，两人再次起身，朝着云雾缭绕的山顶继续走去。

或许是受那对夫妇坦然与坚韧的感染，一路上两人都沉默却异常坚定，谁也没有再喊累说要放弃。许亦尧不时想起那位丈夫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话语，想起他们紧握的双手，仿佛也从中汲取到某种信念，脚步愈发踏实有力。

他们未曾停歇，互相无形中较着劲，也互相支撑着，竟真的一鼓作气登上了山顶。

济明寺规模不大，却古朴庄严，红墙灰瓦，香火缭绕。步入寺门，抬眼便见正厅中端坐的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俯瞰众生。

寺外屹立着一棵需两人合抱的百年古树，枝头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祈愿木牌，承载着无数虔诚的愿望，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许亦尧买了香，学着旁边人的样子，虔诚地点燃，插入香炉，然后走进大殿，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心中无比郑重地默念：

佛祖菩萨在上，请您保佑我的朋友孟行简。愿他身体康健，百岁无忧，平安顺遂。如果……如果这个愿望太贪心，难以实现，那便保佑他此生从容，不惧不怖；来时尽兴，去时自在，不受苦痛折磨。求求您了。

祈愿既毕，他俯身，深深地叩首三次，额头轻触微凉的蒲团，每一个动作都庄重而有力，充满了赤诚。

孟行简不信神佛，只静立门外，背对着大殿，漫无目的地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和飘散的云烟，不知神思游离何方。他挺拔却孤寂的背影与殿内缭绕的香火和虔诚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恰好一位身着袈裟的老住持经过，目光掠过殿内叩拜的许亦尧，又在他身上驻足端详了片刻。寺中每日香客如流，他早已洞悉世人百态，只一眼，便似能看透皮囊之下的心事重重。

住持缓步上前，声调和缓低沉，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施主，执念太深，反成心障，困住己身，不得解脱。不如试着放下自责，或许前方另有天地宽旷。”

孟行简心中微微一震，好奇对方如何一眼看穿自己心底埋藏最深的负累。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庙中高人惯常点化世人的说辞，只是为了引人看开，或是为了布施香火钱。

他并未回头，只是睫羽轻颤了一下，说：“谢谢。”

这时，许亦尧从殿内走出，眼眶还有些微红，但神色轻松了许多，朝住持恭敬地含笑点头致意。住持亦报以温和一笑，目光又一次若有所思地掠过孟行简，终却未再多言，只道了句“阿弥陀佛”，便悄然转身离去，宽大的僧袍袖摆随风轻动。

世人多困于尘世之网，沉溺往事伤痛，执念如锁，自成心障。而某些不期而遇的人，或如清风照面，虽未必能立刻破开迷障，却或许能在心中种下一颗种子，静待某日启明。是缘是劫，俱是天意，强求不得，也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