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昭最终忍无可忍,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夏柏塞进了车里,目的地是城郊一个安静的私人心理诊所。
“别人给我推荐的,说这位老太太是这方面真正的权威。”贺昭一边开车,语气是罕见的严肃,“柏爷,算我求你,进去聊聊。你再这么下去,人没找到,自己先垮了。”
夏柏靠在副驾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没有反驳。他垮不垮,又有什么要紧?那个需要他“好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诊所布置得异常温馨,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柔软的沙发几乎能将人吞没。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慈祥的老医生,姓温。她的眼神平和而包容,带着一种能让人卸下心防的温暖力量。
贺昭简单说明情况后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夏柏和温医生。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柏垂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该说什么?说他弄丢了他的爱人?说他的爱是假的,是建立在另一个逝去生命的阴影上的?说他活该?
巨大的痛苦和羞耻感像巨石堵在喉咙口,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医生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全然的接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夏柏只是极其疲惫地、彻底放弃般地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温医生了然地轻轻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柔和得像午后阳光,“第一次来到这里,沉默就是最好的语言。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夏柏近乎自虐地遵循着每月一次的会面。
过程缓慢而痛苦得像剥皮抽筋。
在温医生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引导下,他被迫一次次地回溯那个他不愿触碰的、关于夏杨的夏天。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细节、尖锐的悔恨、和无力的愤怒,第一次在一個安全、不被评判的环境里,被血淋淋地摊开。
他开始在深夜的失眠里,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机械地、一遍遍地在心里进行着那场迟来了太久的剥离。
夏杨是夏杨。
小渡是小渡。
夏杨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夏天,带着未劲的人生和孱弱的心脏。
小渡挣扎着活到了现在,身体孱弱,灵魂却有着野草般的韧性。
他对夏杨的遗憾,是兄长未能尽全力的守护,混合着死亡的永恒放大效应,成了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
他对小渡的渴望,是爱人间炽热的吸引与占有,却可悲地被前者的伤痛扭曲成了偏执的控制。
他试图用禁锢小渡的方式,去填补那个关于夏杨的、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这是对两个人的同时背叛。
认知到这个真相的瞬间,他在一次治疗中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珠。温医生只是默默递过纸巾和水杯。
恶心。对自己那混浊不堪、自欺欺人的爱感到无比的恶心。
然而,当那场艰难的心理手术进行到尾声,当“夏杨”和“江岁声”在他的认知里终于被一点点剥离开,露出各自清晰而独立的模样时,一种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尖锐的痛苦浮现出来。
剥除了对弟弟的补偿心理,剥除了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剥除了所有扭曲的投射之后……
他发现。
他依然爱着江岁声。
爱的不是他那易于引发保护欲的病弱,不是他那温和顺从的性情。
他爱的,是那个人身处自身命运的狼藉与桎梏中,却依然笨拙而执着地、一次又一次试图踮起脚去触碰光明的样子。
他爱他镜头下失焦却蓬勃的生命力,爱他咳得眼尾发红却还想着要去拍一场风的浪漫,爱他在玻璃罩子里望向窗外时、眼底不曾真正熄灭的向往。
他爱的,是那个灵魂本身的光芒。
而他,却差一点亲手掐灭了那道光。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更深一重的、近乎绝望的悔恨。
他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病人,一个用以填补遗憾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