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慕□□准的资金注入和资源加持下,“枢光科技”如同加满了燃料的引擎,开始了近乎疯狂的高速扩张。
公司的产品线不再局限于那款为“北辰”定制的分拣模块。基于核心的精密运动控制技术,顾言蹊带领团队成功开发出了通用性更强的“曙光”系列轻型协作机器人手臂。
凭借其优异的性能、极具竞争力的价格——这得益于顾言蹊优化的算法降低了对昂贵硬件的依赖,以及周慕白引入的几家欧洲高端实验室及电子代工厂的试订单——“曙光”系列很快在专业圈层内打开了市场,获得了“性价比之王”的早期声誉。
周慕白在一个午后莅临了枢光科技位于M尼黑郊区的新厂房。厂房宽敞明亮,崭新的自动化生产线正在试运行,机械臂精准地挥舞,传送带平稳流转,虽然规模仍显稚嫩,但已初具气象,空气里弥漫着激光焊接的微焦味和崭新电子元件的特有气息。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周慕白看着忙碌而有序的生产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Yan,你总是能超出预期。”他今日穿着休闲,却依旧气度儒雅,与周遭的工业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顾言蹊陪在他身边,神情比一年前沉稳了许多,眉宇间褪去了部分青涩,增添了属于管理者的审慎,但眼底深处难以完全掩盖的疲惫,却透露出高速扩张背后的巨大压力。“是周先生提供的资源及时,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的回答依旧克制。
周慕白摇摇头,目光掠过一台正在精密组装的机械臂,语气恳切:“资源是死的,能把它在这么短时间内盘活、落地、产出,靠的是你和你团队的执行力。”他停下脚步,话锋悄然转向更宏大的格局:“但Yan,你想过下一步吗?是满足于在几个细分市场做一名优秀、但随时可能被替代的供应商,还是立志成为这个领域未来的规则制定者之一?”
顾言蹊目光微凝,知道这才是周慕白此次来访的核心:“请指教。”
“核心技术是根,但不能只有根。”周慕白的声音平和,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需要构建属于自己的生态壁垒。考虑逐步开放你的部分底层软件接口和开发工具包(SDK),以优惠策略甚至免费,吸引下游的集成商、独立软件开发商和科研工作者,基于你的硬件平台去开发千变万化的应用。你要做的,是成为一片肥沃的土壤,吸引万物生长,最终让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平台,而不仅仅是出一个卖一个的产品供应商。”
他顿了顿,继续抛出的观点更具战略深度:“另外,供应链的自主可控必须提上日程。核心的驱动芯片、高精度传感器不能永远依赖外部采购,受制于人且利润被摊薄。可以考虑投资或控股一家有潜力的中小型芯片设计公司,哪怕先从技术门槛相对较低的专用驱动芯片(ASIC)做起,逐步迭代。人才梯队更是重中之重,你不能永远既当CTO又当CEO,甚至兼任大项目经理。你需要引入顶尖的运营、市场、财务和人力资源专家,让他们各司其职,你才能聚焦于战略和技术前瞻。”
顾言蹊沉默地听着,脑中飞速运转。周慕白的思路,像一位高明的棋手,瞬间将他从日常繁复的技术调试和运营琐事中拔高了一个维度,看到了更广阔的战场和更深刻的竞争本质。他看到了机遇,也清晰地看到了随之而来的巨大挑战。
他正在艰难地学习“借力”。不仅是借助周慕白的资金,更是借助他的视野、人脉和对商业本质的深刻洞察;同时,他也必须开始学习如何“授权”和“信任”,借助外部引进的专业人才来弥补自身和初创团队的短板。
“我明白了。”顾言蹊郑重地点头,“谢谢您,周先生。这为我指明了方向。”
然而,知易行难。一旦开始践行周慕白的战略建议,高速扩张所带来的阵痛便迅速显现,且远比预想中更为剧烈。
首先到来的是“文化冲突”。周慕白推荐来的供应链专家汉斯(Hans)和运营总监莎拉(Sarah)很快到位。汉斯有着二十年电子行业供应链管理经验,莎拉则来自一家成功的消费电子公司。他们专业、高效,同时也带来了一整套成熟大企业的工作流程、汇报制度和KPI考核体系。
这对于习惯了扁平化管理、凭技术热情和兄弟情谊驱动的“枢光”老员工来说,无异于一场“文化地震”。
财务报销需要严格按照新制定的流程和标准,贴票、审批、说明事由,一丝不苟。以往马克斯买把新螺丝刀都觉得是“对技术的投资”,现在却要被财务反复询问采购必要性和三家比价。
项目立项需要提交厚厚的商业计划书(BP),进行冗长的可行性分析和投资回报率(ROI)测算。在老技术派看来,很多灵光一现的技术突破根本无法用冰冷的数字预先评估。
每周的部门例会变成了数据汇报会,莎拉更关心市场份额、客户增长率、销售漏斗,而不是技术实现的精妙程度。
以马克斯为首的老员工们感到极度不适,认为这些条条框框严重束缚了手脚,浪费了宝贵的研究时间。“我们是科技公司,不是会计事务所!”马克斯在一次会后对着顾言蹊抱怨,脸色涨红,“他们只知道看表格和数字,根本不懂技术!那个莎拉,她甚至分不清步进电机和伺服电机的区别!”
公司内部开始出现隐隐的派系苗头。老员工们自发地聚在一起,吐槽“那些穿西装的空降兵”,觉得他们只会花钱、做PPT、开会,不产生实际价值。而新管理层则觉得老员工们技术思维僵化、缺乏商业头脑、不服管束,是“一群被惯坏了的天才”。
矛盾在一次产品评审会上彻底爆发。议题是关于“曙光”系列下一代产品的成本控制。马克斯提出了一项他引以为傲的技术改进方案,能提升5%的运动精度,但需要采用一种价格高昂的新型复合材料。
新来的运营总监莎拉直接否定了该方案:“根据我们的市场调研和成本模型,目标客户群体对这5%的精度提升敏感度极低,但成本上升幅度超过15%,这严重削弱了我们的核心竞争优势。我建议采用B方案,使用成熟材料,通过算法优化尝试弥补精度差距。”
马克斯瞬间被点燃了,他感觉自己的技术追求受到了侮辱:“你懂技术吗?5%的精度在高端应用场景就是天壤之别!这是最优的技术解!你只知道成本!成本!公司要追求卓越,不是只会抠门算计!”
莎拉保持着她职业化的冷静,但语气同样强硬:“马克斯博士,我尊重您的技术追求。但公司现阶段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并扩大市场份额,不是做出实验室里的完美样品。最优技术解不代表最优商业解!如果做出的产品卖不出去,公司倒闭了,再精妙的技术又有什么意义?”
会议室内空气凝固。其他老员工面露愤懑,新管理团队则表情严肃。顾言蹊不得不强行中断了争吵,压下议题,但裂痕已然公开化,再也无法弥补。
当晚,马克斯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对着冰冷的实验设备,灌了几口闷酒。酒精放大了他的委屈和不甘。他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呕心沥血设计出的图纸和核心算法代码,又想起白天会议上被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当众否决,一种强烈的被背叛感和怨恨涌上心头。
他才是公司的技术元老!是从车库时期就跟着Yan打天下的兄弟!现在公司有钱了,规模大了,Yan却更信任那些外人?引入这些官僚,给自己套上重重枷锁,否定自己的技术判断……难道Yan忘了当初创业的初心了吗?难道他的贡献和才华,就比不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报表?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是一个没有标注的号码,但他隐约记得,这是他几个月前在一次行业会议上交换过名片的一家竞争对手公司——总部位于斯图加特的“泰坦机器人”的技术总监。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电话。
对方的声音热情而恭维:“马克斯博士,晚上好。冒昧打扰。听说您在‘枢光’最近……嗯,遇到了一些理念上的分歧?像您这样真正的技术大神,执着于追求极致性能,却被短视的商务决策所束缚,这真是太遗憾了……”
马克斯沉默着,心跳加速。
对方继续循循善诱,话语像甜蜜的毒药:“我们‘泰坦’始终坚信,技术领先才是企业的根本。我们这里,始终为您这样的顶尖人才预留了首席技术官(CTO)的位置,不仅有完全自主的技术决策权,更有……远超您想象的薪酬包、股权激励,以及——绝对的尊重和理解。我们深知,天才的灵感,不应被成本报表所扼杀。”
酒精放大了情绪,长期积累的不满、不被认同的失落、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方抛出的、极具诱惑力的条件,终于冲垮了马克斯最后的心理防线。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实验室只剩下他一人。他利用自己的高级权限,绕过了部分新建但仍不完善的安全日志系统,偷偷将“曙光”系列最新的核心控制算法源代码、以及即将发布的新一代产品的机械设计图和仿真数据,加密拷贝到了一个外接移动硬盘上。
做完这一切,他盯着屏幕上传输完成的提示,手心里全是冷汗,心中充满了恐惧、负罪感,但还有一种扭曲的、报复般的快意。
“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先否定了我的价值……”他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把正在快速航行的“枢光科技”推向一场巨大的风暴边缘。而顾言蹊,在忙于应对融资、战略和内部整合的巨大压力时,尚未察觉到这座自己苦心搭建的堡垒,已经从最信任的核心处,悄然裂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