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回娘家有一段时间了,算了算日子,又该产检了,这次检查是排除宫外孕的,观察胎心胎芽是否发育良好。高中好友王璇开车回村接她的,因两三年没见了,为了留玛妮多玩两天,好友特意将双胞胎儿子交给了婆婆,自己则开车带着玛妮和另外的两个共同的好友相聚。玛妮孕吐严重,所以只在王璇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由好友开车送回娘家。
一开门,玛妮闻到了一股异常强烈刺鼻的气味,她赶紧将已踏进门的右脚退出来,冲到院子里,在种有青椒的菜畦旁一阵狂吐,呕吐物溅到了青椒苗的茎和叶子上。吐完后,玛妮才反应过来,刚才那股扑鼻的味道非常熟悉,对了,那是樟脑丸的气味。
“妈,屋里怎么会有樟脑丸的味道?”玛妮在院子里喊。
妈从东边屋跑出来,“哦,朵林今天上午回来了,她说天气气温越来越高了,到下雨天了,衣柜返潮,容易生虫子,所以她就往她堂屋和中间那个屋的两个衣柜里都放了些樟脑球。”
“她是故意的吧?她明明知道我住在她的屋里,知道我妊娠反应大,知道我闻不了刺鼻气味,她就故意放樟脑丸,想熏走我!”
“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吧?”妈说。
“前几年她往衣柜里放那些东西吗?”玛妮问。
“前几年,她倒是提起过到夏天了有些人家衣柜里有时候生虫子,她想买点樟脑丸放着,但一直没见她放过。”
“看看,这次她不就是成心的嘛!她嫁到咱们家那么多年了,从来没往衣柜里放过,单单趁我回来长住的时候就要放,还不是想赶我走吗?她明知道我回娘家养胎来了!”
“她倒不一定是成心的吧?没准儿你不回来,她今年也会往衣柜里放那些玩意儿,这是赶巧你回来了。”
“樟脑里面有很多化学物质,孕妇闻了会增加胎儿器官畸形发生率,还可能影响胎儿神经发育,导致胎儿智力低下。孕妇接触,还会增加流产和早产概率。所以她今天专门回来投放,专门回来害我!”
“她初中没读完,她哪知道那些知识啊!我估摸她也是无心的。”
“那都是常识,她能不知道吗?她都生过一个孩子了,能不懂这些常识吗?”
“那她要真是故意的,咱也没办法啊!那两间屋、堂屋都是她的,两个大衣柜也是她的,她往衣柜里埋地雷放炸弹咱也管不着啊!”
“您和我爸那时候怎么把这三间屋都给我弟了?也不给我和我姐留一间,搞得我俩每次回娘家都得住我弟媳的屋!”
“那不是也没办法嘛!订婚之前,人家娘家那边就来人了,说村里这三间屋都得给儿子,要不然就不同意闺女嫁!那时候咱们家穷,没钱,你弟好不容易谈成个对象,咱不答应能咋办呢?嗨,说白了,不就是防着你和你姐这两个大姑子常回娘家住嘛!嫌你们老回来的话,麻烦事儿多,所以就把两间能住人的屋全要走了,当时还说好了,等我和你爸死了,我们住的那间也归她!反正……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归她!”
玛妮突然呕出一股酸水,她弯腰的时间晚了一秒,有一半酸水呕到了她穿着的那件半袖上,“妈,我这次带回来的衣服全都弄脏了,都还没来得及洗,您帮我把我夏天的衣服找出来,我换一件T恤。”
妈摸着脑门儿想了一下,“呦!你的衣服我放哪儿了?我得去翻找翻找!”说着,她就往院子南边走。
“您不会是放在下房了吧?”
“估计就在下房呢!别处也没地方放啊!”
“啊?下房以前可是个牛棚啊,而且连窗户都没有,里面又脏又乱的,能放衣服吗?”
妈已经走到了下房那里,她推开了那扇歪斜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味立刻扑进了她的鼻孔,呛得她喉咙发痒,不住地剧烈咳嗽。即便是在白天,里面的光线也很昏暗,下房的灯坏了很久了,妈只好取来一个手电筒,光束射出的那一刻,空气中漂浮着的密集的尘埃颗粒显现了出来,像被无端惊扰的巨大的蜂群,在光柱里焦躁地翻滚。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两个手掌叠在一起那么厚。挂在墙上的半截缰绳,绳结早已风化松散。中间位置的土墙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牛角经年累月顶撞留下的痕迹,提示着这里曾经居住着几头牛。往里走,除了灰尘味,空气中还混合着霉味与铁锈味。房内,从墙根到门口,各种物品堆得满满当当:断裂的农具、发黄的书本、瘪气的轮胎,墙角还有父亲收集的废品——压扁的易拉罐和锈蚀的铁棍,垒成小山。风从窗户吹来,一股不难察觉的老鼠的屎尿味从鼻翼擦过,提示着这里还时有老鼠光顾。房子从内到外的破烂都在诉说着它的年久失修。
妈打开一个半米高的大纸箱子,里面是一些废弃不用的刀铲勺瓢、十几只磕了口子的陶瓷碗和一只掉了一半漆的炒锅。她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收藏着不走针的闹钟、几台报废手机、各种形状的调料瓶子罐子、各种材质的喝水杯……什么都有。进去一小会儿的功夫,妈已经吸了一嘴一鼻子的灰尘了,呛得她张不开嘴,她退出门外,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方才再次进入。
大约二十分钟后,妈手里拎着两兜东西从下房里逃出来,看上去沉甸甸的,装在两个厚塑料袋子里。她一边咳嗽一边喘着粗气将两兜东西连拖带拽地丢到玛妮面前,“这次应该没错了,你的衣服肯定就在这两个袋子里,被你爸压在了他捡回来的那堆破烂儿下头,要不然早找到了……哎呦!房子里面实在是太呛了,我待里面实在是呼吸不了了,就拖出来在外面找吧!”她又咳了一会儿,朝菜畦旁的空地吐了几口唾沫,擤了一把鼻涕,算是清了清口腔和鼻腔里的灰,接着才拉起其中一袋子的拉链,一看里面放着厚羽绒服、加绒裤、雪地靴之类的,“呦!不对!这是你和你姐冬天的衣服!那一袋子应该是了……”另一个兜子的拉链被她拉开了,她用沾满灰尘的手拎起一件,“看看,这次我没记错……这件不就是你前几年回来穿过的短袖吗?”“还有你的短裤、遮阳帽、凉鞋、运动鞋、刷牙杯、澡巾、杨益迦送你的布娃娃……还有你姐的两双小白鞋、她没用完的一些夜安裤、卫生巾……”她一面用手翻着,一面说,“反正你和金币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头了,要用哪个,你自己从这里面找就行了。”
“妈,我跟您说了好几年了,我想自己买个衣柜,这样我们姐妹俩就可以把我们的衣服、被褥和其它的物品收进衣柜里,等我们每次回来住的时候,往出来一拿,多方便,多有秩序。不像现在,我每次回来,您都是从下房的那堆垃圾里面往出来刨我的东西!您看看……这两个袋子上,多少灰啊!灰都钻进袋子里去了,衣服上也落了灰,一股灰尘味,让我怎么穿啊!”
“这个好说,抖一抖、拍一拍,大不了洗一洗就行了嘛!我给你洗!”说着,妈就要开始张罗。
“不是……妈,您为啥死活就是不同意我给家里添个衣柜呢?”
“妮子……妈不说,你还真不明白吗?你买个衣柜回来……往哪儿发放?我和你爸那个屋,都已经摆满了,放不下。你想往你弟媳的屋里放啊?人家的屋已经摆了人家自己的两个大衣柜了,你又整个大柜子,搁人家屋里,放你和你姐的东西,你想想人家心里能高兴能愿意吗?你不信的话,我回头再帮你问问她,或者你自己去问也行!”
说曹操,曹操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朵林开车回来了,说是前一天把装各种卡的卡包落在了家里,她专程回来取了。进屋看到餐桌上的饭菜,酸溜溜地说道:“哟,还是闺女金贵,三个人做五个菜啊!有酱牛肉,有炖猪蹄的,还包了饺子,冰箱里还塞满了各种肉,我怀孕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待遇!”
妈赶忙解释:“你二姐现在孕吐那么严重,她哪吃得了这些肉啊!再说了,地上摆着的、冰箱里放着的、吃的喝的,都是你二姐夫杨益迦买的,我和你爸可一分没花。而且那边那两个素菜是昨天中午的剩菜,这边这两个肉菜是给你爸做的,人家点名要吃。我说这些都是杨益迦买来要给玛妮补身子的,等玛妮能咽得下荤腥,再做着吃,人家你爸不听,人家要喝酒,必须就着肉,非让我给他卤个酱牛肉和猪蹄子。”
“那可不……这喝酒……能没肉吗?”爸用筷子敲了两下碗沿儿,又顺手抓起一根牙签,剔掉了卡在牙缝中间的一点肉。
“那你把女婿买的肉都吃光了,等回头玛妮孕吐结束了,能吃肉了,吃啥?”妈问爸。
“再让杨益迦去买呗!”爸说。
“再买不又得花钱嘛!”妈说。
“花就花呗!他们年轻人给父母花钱是应该的!咱们就得多花他们的钱,这样才能更加激发他们的斗志,让他们拼了命地去赚钱!给他们多施加点儿压力,他们才有奋斗的激情和动力!不然挣现在那么点儿,那哪成啊!别说养父母了,连养自己都快成问题了!”
看朵林有点儿不高兴,妈赶忙岔开了话题,“你看,人家玛妮连一口肉都没吃,扒拉了点儿米饭,吃了几口素菜,就放下筷子了。等会儿这些肉全得被你爸给吃光了!朵林,你也赶快拿碗筷来吃。”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
“噢!对了,朵林,妈想和你商量个事儿。你看你大姐和你二姐的衣服没地儿放,之前她们每次走的时候,我都是把她们的衣服和各种生活用品往两个破麻袋里一塞,再往下房一堆。结果呢,等她们回来了,要穿的时候,翻找半天都找不到。你二姐呢,她的朋友给了个大衣柜,她想找个车拉回来……”
没等妈把话讲完,朵林就说:“噢,搬回来计划往哪儿放啊?我屋里也没多少空间了,我还计划回头再添置点儿别的家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