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国公府的喜房,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火光将绣着“百子千孙”的锦被和鸳鸯枕照得流光溢彩。
烛芯“噼啪”一声轻响,光线随之摇曳,陆明微低垂的视线从那片刺目的红上引开,不由自主地,便顺着那握着喜秤的大手向上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徐野同样殷红的袍角,以及他高得让她必须微微仰视的身量。
关于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传闻零碎而矛盾。
有人说,他是太子最锋利的那把刀,能在谈笑间定人生死。
也有人说,他心仪天成银矿的少东家沈玉蘅,那位女子明媚如旭日,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共览风光的存在。
传闻里的徐野,权势煊赫,情有所钟,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可盖头掀起的此刻,烛光落在他身上,映出的却是一种与所有传闻都格格不入的清肃。他站自己面前,像雪后的一株孤松,与洞房周遭戏谑的喧闹,格格不入。
没有半分权臣的圆滑,也无半点沉溺情爱的缱绻。他立在满室的红与金之中,像一枚被投入暖炉的冷玉,周身都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寒与静。
那双传闻中能为太子执剑、或许也曾为沈姑娘执笔的手,此刻只是稳稳地握着喜秤,指节匀长,干净得不见一丝烟火气。
他看向她,目光沉静,并无审视,却也寻不见温度。仿佛那些关于权势与风月的纠葛,都只是附着于他身的浮尘。
他离开得并无丝毫迟疑,道了一句“早些安置”后,便转身推门而出,红色的袍角在门边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她一直紧绷着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满室刺目的红,此刻似乎也少了几分令人心慌的压迫感。他走了也好。至少今夜,她不必在那道极具存在感的视线下,手足无措地扮演一个陌生的新妇。
明微走到妆台前,缓缓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像卸下一件多余的武器,轻轻放在一旁。
宋嬷嬷生怕她难过,开口劝慰道:“今日太子和诸位殿下都来贺喜,公爷定是被他们缠住了,多灌了几杯,小姐莫要多心。”
她未置可否,又把颈间的金项圈摘下来,“随他吧。”
夫妻恩爱本是镜花水月,她所求的,也从来不是这个。这桩婚事于她,是庇护,她只需温顺地扮演妻子的角色。徐野的缺席,恰好让她获得一丝喘息,不必在真假难辨的温存里演戏。
宋嬷嬷与婢女云绣交换了个无奈又心疼的眼神,今日大小姐特意回府送嫁,将她们拉到廊下,反复叮嘱,要她们务必照看好二小姐,别让她在新地方受了委屈,却不想新婚之夜便是这般清冷光景。
明微目光落在妆台那叠厚厚的嫁妆单子上,伸手拿起。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娘亲临终前,将自己所有的私产体己悉数交予姐姐保管,特意嘱咐,待她们成婚时,一人一半,谁也不能短了谁。
那时她才七岁。娘亲小产血亏,面色灰败地躺在帐子里,气息已如游丝,却还强撑着一口气,用尽最后心力为两个女儿铺路:大女儿许给娘家堂侄,小女儿许给隋国公府徐家。她亲眼看着婚书写定,亲眼见娘亲嘴角浮起一点微弱的、放心的笑意,然后,那口气就断了。
姐姐。。。。。。姐姐最不愿意踏足汴京这块伤心地,自嫁去洛州,便再未回来过。今日却为她破了例,匆匆来回,竟只是为了把娘亲留下的所有一切,原封不动、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里。
陆家比不上国公府的煊赫,姐姐是怕自己攀附高门,却没有傍身之资。
一种混合着思念、愧疚,以及被这份沉重爱意压得几乎窒息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常年筑起的心防。
宋嬷嬷见状,连忙取了帕子替她拭泪:“小姐,今日可万万哭不得。明日一早要去给婆母敬茶,若是教旁人瞧见您这模样,指不定要传出多少闲话,说您是因公爷昨夜没来,才委屈成这般模样呢!”
明微立刻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背脊已下意识地挺得笔直——那是娘亲自幼的训诫:人前失态,是比失败更甚的耻辱。
眼见时辰不早,她挥退了众人,终于得以歇下。
第二日清晨,明微去给殷夫人请安。刚走到锦华院,便听见里头传来压着怒气的争执声。
“。。。。。。你便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昨夜为何要去睡外书房?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你当为娘的聋了瞎了不知道吗?”是殷夫人的声音。
“儿子早说过,晚几年再成婚又何妨?是娘偏生不听。”徐野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
“你今年二十有四了!不是十四!早点将明微娶进门,也好早点收收心。我们徐家世代簪缨,怎么能容得下沈玉蘅那种抛头露面的女子?她为了生意应酬,三教九流什么人不见?徐家容不下她这号大佛!”
明微垂下眼帘——他是为了沈玉蘅,在试图拖延甚至抗拒这场婚事。
徐野似乎又低声辩解了几句,里头随即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明微心底不耐——两家的婚事是小时候定下的,徐野心尖上有谁,她不关心,只怕这番耽搁,要误了去太平司点卯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