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叹了一声,冷峻昂藏的身影立直,他负手回到了御座上,低眸再度看向怔怔无言恍如失神的卞舟,心底到底存了一丝愧疚,不过卞舟所言不对。
是他先认识的绪芳初。
他识她在先,故而深知此女抛夫弃子心狠至极,别说是入后宫,就是配给卞舟,都绝无可能。
萧洛陵拾起了御前堆积的一道密折,扫了几眼,感到卞舟仍跪坐在哪里,双眼失神,茫然地盯着自己看,他很是不自在,对卞舟下了命令道:“此事朕有别的打算,你另选好女吧,若择选不到,朕再为你牵一回红线。”
卞舟是怎么浑浑噩噩出了殿门都不知晓,只知胸臆间传来一股剧痛,懊丧与惊悔之情将他包裹,近乎剿灭,他拍拍自己的头颅,嫌拍得不够重,双手攥成拳又狠狠砸击了几下自己的猪脑袋。
他为何要请那个见色忘义的新君替他做媒!
他人头猪脑!人头猪脑!
殿中灯火幢幢,彻夜未熄,萧洛陵这几日沉积横亘于心头的彤云终于散尽,他的确不知如何对卞舟开口,但他想,卞舟年少得志,光耀九州,是国朝最声名煊赫的少年将军,生得又如斯俊美,堪为将星下凡,他要何样的女人会求而不得,不过是年少时情窦初开的一次妄念。
他懂得,他深明这种滋味。
不过,这种年少冲动并非如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像他如今不也很好么。
长信伯府婚事礼成,长安清寂了不少。
卞舟不曾再执意登门,绪宅也分外风平浪静,此日,绪府五口人围桌用晚膳,李衡月特意提及此事,问绪廷光:“卞将军不再上门了?”
说到此处绪廷光也纳罕,他原是觉得那卞舟比自家最小的娘子都还要小一岁,不相配,所以婉言谢绝了对方,但对方果真知难而退,也让绪廷光深明自己做对了决定,稍许挫折便畏葸不前,不似军中将帅,也难保他对四娘有真心。
要说四娘,她自小时便克死了母亲,法会上来绪家的癫和尚说,她身怀孤星之命,若不修佛缘,于十八岁前斩断亲缘,便命里带煞,克母之后继而克父,防兄弟姊妹,偏巧那癫和尚来时,绪廷光苦求多年不得一男,自四娘之母冷氏病死之后,他的身体似乎也染了邪气每况愈下,于是病急乱投医地信了那和尚的话,将四娘安排送往了云州。
说来灵验,自四娘离开长安后,隔年他便得到了心念多年的儿子,高兴得以曲水流觞大宴三日。
而自己的隐疾,也逐渐痊愈。
后来四娘便一度养在了山中,直至十八岁后方才接回。
原本绪廷光都快要忘了这档子事,那时长安比粥还乱,外有群狼环伺,内里积弊腐朽,王朝日薄崦嵫,不见余晖,夫人却提醒他,外头还有一个养了十几年的庶女,十八年华刚满,该接回来了。
绪廷光思忖还应等到长安彻底稳固,由此拖延了数月,拖到陇右军已是大势所趋,李衡月又劝:“女儿家在乱世,若被人盯上,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夫君好歹念着骨肉之情,先将人接回来,否则若流落在外,被不知何处宵小玷辱了名节,连累得夫君的官声,更是不妥。”
他这厢终于被说服,起意接人。
四娘本就是妾室所生,不与自己等人亲近,何况自小养在外边,绪廷光对她愧疚有之、弥补有之,却难以滋生出真正的疼爱,今日养在眼皮底下,稍加看顾则罢,待过两日替她择一家世普通些的良婿,把她送出门便也不必管了。
绪廷光看着四娘沉默用饭的身影,蹙眉道:“不来了也好,齐大非偶。”
自家的女儿是庶女,更自小无贵女的规整仪容,卞舟将来未必真疼惜她。
听了父亲的话,绪芳初一直沉默地拨饭。
李衡月倒是看得可怜,岔开了话题,“那簪花宴后,新君怎也无动静了?不是说,新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名为花宴,实为选妃么,这到底是选上了没有,怎么全无声音了?”
绪廷光也费解,不敢揆度圣意,胡乱敷衍:“兴许就是一个都没看上吧。”
李衡月甚为可惜:“本想让三娘在陛下跟前过过眼,谁知……这陛下八成是对太子生母未曾忘怀!”
绪芳初想,对,他不曾忘怀,他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呢。
心想着,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勾住了青瓷杯,取水压惊。
李衡月惋叹道:“可惜天不假年,那太子生母竟就这般去了,若是还在人世,凭患难夫妻的情分,和傍身膝下的太子,合该也是皇后了。”
说到“皇后”,绪芳初心里便惆怅,便郁郁难平。
茶水含在咽喉间猝不及防哽塞了气管,呛得她满脸通红。
但在相府的饭桌上,她憋得脸通红,也仍是将那口水合乎规矩仪容地死命咽了回去,用帕子稍事遮掩咳嗽而已。
绪廷光拂掌道:“哎,夫人莫如此悲观,我看三娘聪慧贤德,定会比她两位姊姊有更高的前程。咱们本是前朝遗臣,侥幸赌对人开了一回城门搏了个相位,但在陛下那等陇右豪杰眼底只怕还是二姓家奴,难以高看一眼,这并非是咱们三娘的错啊!只是后妃之衔,夫人就不必惦记着了。”
李衡月无法不惦记着,这可是女儿的前程,等把这最后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她的使命便也完成了。
“我看此事并非没有余地。新君若是对先夫人情深意重,怎会不追封皇后呢,倒让太子生母一直不明不白的,分明是要替太子以贵女为母,抹平太子生母糟糠的污点。否则,他早已经敬告太庙,将亡妻的牌位供奉于皇陵了。”
绪芳初想象了一番刻有自己名字的牌位,被供放于森云密布的阴湿陵墓前,那口茶更难下咽了,额间冷汗涔涔,汗透薄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