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箫绎来喂药时,他只扫了眼周围的环境,再看箫绎那反常的神态,心里立刻对当下的处境有了估计。所以他刻意营造出父慈子孝的氛围,用温言软语去试探对方。可惜箫绎没能经受得住自己的考验,话到最后,那抹慌乱还是从平静表相下暴露出来。
精明一世,到头来败于衰老,让郭权钻了空子。
也罢,阴谋算计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事,自己当初兵行险招,纵得郭权势力大到如此地步,如今遭遇反噬也是在所难免。
郭权算计自己的性命与皇位,自己算计郭权的兵权与家产,最终让他走入抄家灭族的绝路,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垫脚石。说到底,还是自己棋高一招。
而萧绰听着永安帝的话,再回想刚才跨进大殿时看见的那一幕,忽然明白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痛心疾首地将额头磕在地上,他失声痛哭:“爹,儿子来晚了。”
“般般,莫哭。”永安帝望着萧绰,恍惚间,原本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的昏沉与疲惫也渐渐如拨云
见日一般散了开。试探着挣动身体,他当真从榻上坐起了身。抬起手臂将手递给萧绰,他呼出一口长气,轻声道:“来,扶着朕,朕躺了半个多月,想出去走走。”
第39章039风雪
眼看着时节已入隆冬,殿外北风呼啸,干燥的冷风吹在人皮肤上,总能掀起一阵麻酥酥的痛意。
按理来讲这个时候不应该顺着永安帝的意,任由他出去,可萧绰瞧着他这模样,意识到这八成是回光返照,于是只遵照吩咐替永安帝穿戴妥帖了,临出门前又特意替他加披了件紫鼠皮的裘衣,方才走了出去。
因着永安帝特意嘱咐了,不让太监宫女随侍,萧绰只单独一人守在父亲身边。
漫步缓缓行走在朱红色宫墙间,永安帝边走边望着远处的叹息:“多少年了,耳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清净过。朝前朝后,多少人簇拥着朕,表面上看着恭谨谦顺,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人人都想做皇帝,可他们都不明白做皇帝有多难,有多委屈。你知道吗……”他说着,回头瞥了萧绰一眼。
萧绰静静地听着。
永安帝接着道:“自打朕登基后,除了永安三年河北一带大旱,朕为了祈雨,去帝陵祭拜过一次先祖以外,此后再未踏出过紫禁城半步。”
萧绰心头微颤。
“帝王啊……”永安帝唏嘘道:“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囚徒而已,一辈子被锁在这宫墙内,不到死,不得出。”
北风原本就寒凉,这话令这寒凉之中更多了几分悲戚的色彩。
“爹……”萧绰低低地念了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永安帝笑了笑:“你不必太忧心,眼下你的处境与朕当年不同,定然会比朕自由些。朕当年初登基时国库空虚,还记得登基第一年,国库只剩下不到三万两白银。银子的事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当时北方有鞑虏虎视眈眈,南方有倭寇流窜作乱,西南又常有边民反叛,再加上各地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各方牵扯,实在令朕焦头烂额。”
二人相携着一路往城墙上走去。
萧绰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扶着永安帝一步步踏上台阶。城楼上的侍卫提早便吩咐人清空了,偌大的城楼上只有父子俩的身影。
踩在青石砖登高望远,这里是整个京畿的最高处,站在城墙边上,便能俯瞰整个京城繁华的全景。
青灰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连成片,屋顶下的道路四通八达,枢纽纵横。每个转角,每处屋檐,都藏着数不尽的人间百态。
这样的景色以往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唯独今天的感受格外不同。
永安帝望着远方轻叹出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感慨不已地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眼看向天边你追我赶的一对儿斑鸠:“朕这一生啊,算计了身边的所有人,现在回头想想,对于妻妾、儿女、兄弟,似乎都是利用大过于真情。你莫怪朕心狠,等你来日坐到朕的这个位置上,自然会理解朕的用心。”
话到此处,永安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哼笑一声:“旁人都赞朕是位仁君,你可别信,那些不过是糊弄人的表象而已,切莫当真。要知道身为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太残暴,会引得臣下生出异心;太温和,会引得臣下欺负你,妄想利用你成就他们的一世清名。别看那些人跪在你面前,对你俯首称臣,实际上各有各的算计。你莫忘了,他们可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大燕每科举子人数过万,最后榜上有名的不过区区百余人而已。若说人是天地间的精华,那么那些人便是精中之精。对付他们,得慎之又慎。将来你既为万乘之君,免不得要学会驭下。驭者,操纵也,平衡各方,安抚打压,这里面都是学问。”
萧绰侧过身,正视着永安帝,恭敬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黯然:“儿子记下了,请爹安心。”
永安帝回头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扶着他继续往前走。二人一路相伴着走到城楼正中央的阁楼里。站在阁楼前的飞檐下,永安帝忽然开口道:“朕儿时出不得宫,常跑来此处登高望远,身上总揣着些吃的,什么糕饼啊,饴糖啊。”话到此处他笑了笑:“朕这会儿嘴里没味儿,想来这时候栗子糕正当季,朕已经许久未曾尝过了,正想这一口,你去替朕弄些来。”
萧绰环顾四周,四周的人早已被清退出去,并没有服侍的人伴于身侧。收回目光正过脸,他颔首道:“是,儿子这就去弄,请爹在此稍候。”
永安帝一点头,在萧绰的搀扶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椅子就摆在檐下,抬头便能望见天。
萧绰脚步匆匆地吩咐人去准备栗子糕。这东西常见,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也吃得上,宫里的御膳房今日恰好有备。
萧绰左右提着袍摆,右手端着一碟栗子糕往回走。按部就班的走回到永安帝身边,他低头将糕点盘子奉到永安帝面前:“爹,您请用。”
耳畔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冷风吹拂时发出的“沙沙”声。萧绰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试探性的抬起头,他只见面前的永安帝虽然仍端坐在那里,可是双眼紧闭,面色也泛起异样的苍白。
他的手指一僵,糕点盘子落在地上,碎瓷片与糕点一同向四周蹦出。
萧绰眉心一颤,面容在巨大的悲恸中扭曲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他拖着哭腔,失声哀嚎道:“爹——”
仿佛落叶离了大树,萧绰只觉得自己在卸下重压的同时也失去了依靠,落在空中,飘飘摇摇,不知道下一刻会被风雨裹挟去哪里。
这些年,父亲待他永远那样严苛且冷漠,毫无半分温情可言。于是从很早开始,他便不敢再拿对方看作是父亲,只将自己当作是他众多臣民中的一个,谨小慎微地守着臣子的本分。
然而今日,父亲却是一改往日的姿态,主动从云端走下来,做回了他的父亲。只可惜父子相对的时间太短,短到等待十余年,换来的才不过片刻而已。
就这样吗?仅仅就只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