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晴初有些不解道:“这妆太淡了,台下只怕看不清。”
镜合看着她道:“不会,正是好处。”
他又不是为了给台下其他人看的。
她白皙的面容停在自己面前,渐渐在自己手下从素净的美丽变为极致的明艳,正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他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却是个干净清爽的青年郎君。
这一出,讲的又不是他自己了。
这一晚座无虚席,大邺都城最卖座的两个戏子同台,唱净角的唱了花旦,唱花旦的唱了小生,唱了一整晚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镜合唱着缠绵戏词看向汪晴初微笑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温柔爱意,汪晴初记了一辈子。
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些戏词背后的故事,她以为那是镜合穷极一生所隐晦表露的爱意,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出戏,本不是镜合的一生。
他知道那人的注意力,不会为他停留,所以若他想见她,就不能做自己。
叫好声经久不衰,掌声雷动,镜合唱着,往下瞧了一眼,于是檀板管弦的声音都空了,只剩下他的心跳声擂动。
也许他心中是有过预料的,再加上他一贯善于掩饰,所以那一刻的动容,并没有看客发现。
可是汪晴初等到这一幕完,却在后台拉住他,低声愠怒地诘问道:“你要砸了我的招牌吗?”
镜合的眼睛里璀璨得宛如繁星,音调都快乐地高昂起来:“不会的,我等的人来了,我一定要唱一出最好的给她听。”
他仔仔细细换了戏妆,扮成了一个飞扬又艳丽的姑娘。他登台唱着一出从没唱过的戏,衣袂飞扬,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往昔年华。
是他主动离开她,不愿她看见自己慢慢枯骨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的一颗心。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地诉说过自己的爱意。他有最诚挚的一腔热爱,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的情谊,随他消逝之前,依旧不肯辜负。
他扮着别人,却在唱自己的心,他谢幕下台,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去,一路快步疾行,赴一场心底里等候许久的重逢。
汪晴初也没有卸妆,她看着镜合上台,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鲜活的他,看到一个富有生机而不再死气沉沉的他,看到他急切地奔走,奔去他向往许久的方向。
她没管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提步跟了上去。
避开了繁华宁都夜晚里的一切热闹,回到那一方安静的属于镜合的小小院落。她藏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木之后,看见镜合绕过半圈回廊,在大开的门前止步。他伸出手扶住门框,却没有走进门去。
房中,背对着门口静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一位随时将要融于月色的神女。
镜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在他眼中已经太过细致,哪怕有丁点不同,也足以让他分辨出变化之处。
他踯躅着开口,用自己原本的嗓音,同她道:“这一次,我就不和你去了,行吗?”
他在说不去。
但是连汪晴初都听清了他语调中的请求——这一次,你还能带我同去吗?
镜合想起从前,他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缠丝仙草,在山间摇摇欲坠地等待死亡。她见他是难得的一体双生,念及他成熟后可以孕育宝珠,于是将他带回救护,使他保下一命又生出灵识。
他听着他们说话,知她如今势单力薄,有心想要报恩,便吞噬了同生的姊妹株来壮大自身,想要尽快幻化人形。谁料她见此却并不开心——一株失去了母体便无法育珠的普通仙草,留之还有何用呢?
她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如此便将他丢弃在外。他心有不甘,忍着痛苦又改换成女体,重新幻形后去找她。
她不知为何不肯应允,抛出神力威压想叫他知难而退,但他心有不甘,强硬地抵抗住了,叫她看清了他吞噬双生株后的力量变化。
于是她将他带回去关禁起来,给了他两半破镜,说他只要能够合在一起,就算通过了这最后一道考验。
镜合,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器合一镜,本就是两半永远也合不到一起的镜子。
他是凭借着自己生而为恶的狠意走到了她面前,凭着这股狠意强行合上了那面合一镜,再一次走到她身边去,做她可以肆无顾忌去劈砍的刀刃。
而一把断刀是无用的。
他失去了保护主人的能力,强行握在手中,反会使她落入危险之境。
他被镇山鼎的力量倾轧推下云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仙骨被逐寸剥离,只勉强留得这么一具破损之身。他活不长了,连原来的样子也无法保持,只能变回最初的男体。
他想他再也没有能力和资本回去了,若他懂事,就该自觉退后,不要强行凑上去,非走到两相生厌的地步。
可即便是一把断刀,也会生出不愿被丢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