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一时没想明白:“都是些受伤的百姓,能留多少官兵?”
谢以之道:“公子有所不知。蒙城连日多雨,难见晴日,前头有尸体没做好处理,百姓们受伤后身体又弱,兴起了一阵恶疾。那阵子死去的百姓实在是多,活下来的日夜对着定世神祷告,但这自然也是没用的。压抑得久了,难保有人心绪不稳。”
他微叹一口气:“就是昨日,百姓们一拥而上,喊那定世神无用,将塑像砸了。上面怕民情激愤,再生出什么事来,就叫官兵去观外看着了。”
原景时与岑姚听得直皱眉。
原景时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就会有冲突:“什么叫看着?百姓手无寸铁,闹得凶了,难保官兵不动手罢?”
谢以之踌躇道:“是……所以公子想去,实在不方便。”
原景时面色不豫,但没有再多言。岑姚知道他没办法去,于是安慰地拍了拍他手臂,提出自己先去瞧一瞧。
原景时道:“你一切小心。”
岑姚点了点头,向外面走去。谢以之原本陪着她,她看了一眼谢以之的腿,开口劝道:“我知道地方,自己去就好。公子腿伤还没好全,还是别劳动了。”
谢以之犹豫了一下,岑姚会意道:“你放心,在这里有暗卫跟着,不会有事。”
谢以之这才点头,告辞离去。
岑姚见着他离开了,这才打量了一圈四周,确保没人在,才从衣领里取出一枚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回用上这个哨子。往日来不及用,人就来了,只是今日……
她抬头看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得扁了扁嘴,低声道:“什么嘛,也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
岑姚听见这个声音,面上立刻笑开,回过头去。她的背后,陵游坐在墙头之上,一条腿曲起支着手臂,十分散漫地垂眼看着他。
“你真的来了啊。”
她眼睛亮晶晶的。
但陵游却懒洋洋的:“我还当你不记得有个哨子了……叫我做什么?”
岑姚走近他两步,问道:“我听说定世观有好多官兵在外面守着,你能不能绕过他们,把我带进去?”
陵游反问道:“你是小神医,走大门谁会拦你?”
但看着岑姚瞬间扁平的表情,他还是又说道:“可以。”
这下岑姚计谋得逞,笑嘻嘻地跑回了院子:“景哥哥!我带你进定世观啊!”
陵游的脸这下彻底黑了——
在昭民的传说里,定世神是有一个故事的。
人间福祸相依,命运有因有果,若是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定世女神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每当信徒有所求,即便是要自己替他们接受惩罚,也肯护佑他们完愿。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她都肯以身相替。
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后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后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后,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后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后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后去推神女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