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拍了拍,同他笑道:“十八啦,是时候了。等你将来娶了妻子,一定也是一段天定良缘。”
那可是一段相融了骨中骨血中血的姻缘呐。
恂奇没有否认,只是想着那个分别,惆怅道:“我的妻子,会是我喜欢的吗?”
牧弘道:“会啊,老爹跟你保证,咱家可不搞强迫那一套,你的妻子,肯定是你喜欢的姑娘。”
所以,再等等罢,我的儿子。
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你看见她,你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
那一定是一个,你只要相见,就一定会喜欢的女子——
天界倾尽全力包围大荒,玄沧踏上大荒土地开始屠杀三尾狼一族的时候,恂奇正在度过他十八岁成年的生辰。
牧弘迟疑地看着宾客,并没有看到今日本该到场的平襄,他心下顿感不妙,知道必然是出了差错,面上却并没有声张,只一派喜悦又骄傲的神情,为自己的儿子庆生。
但随后,他便收到了东境的急报。整座大荒神洲,倏然成为被重兵包围的绝境之地。
前一刻还在族众欢呼之下高高扬起手中红莲神火的英俊少君,下一刻便披着那一身寒星铁的甲胄走下高台,守护西境多时的六翼青狮一族,终于等来了他们少君的长大,却是在一片慌乱之中得见,他踏着寸寸红莲走向前方的战场。
这一战来势汹汹。
大荒之所以能在这一方偏安,靠的就是主宰此处的天岁神族。天岁兽只需修炼一年,便可拥有旁人修炼万年才能拥有的法力。他们实力决定了他们的强大。
但此刻,长晔集结天界所有能够调用的兵力来到大荒,就是做好了一定要拿下大荒的准备。而在这样的时候,一贯与天界为敌的地界,居然也并未钻此空档去攻击天界,就仿佛是,做足了准备要看着大荒灭亡。
这一战足足坚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大荒之上的天岁神族,唯余不足百数,而最开始迎战的三尾狼一族,早就尽数覆没。
天岁神族有这世上最高贵的一身傲骨,不愿魂魄留下遭人摆弄,死时甘愿自毁魂魄。恂奇战了三月,早已看惯了那挚友亲朋魂飞魄散时蒸腾的飞烟。
如今带领他们的,只有六翼青狮的主君,牧弘一身血迹斑斑,伤处裸露在外面,是彻底不会愈合的模样。但他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只是那双许久不曾休息的双目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大荒,看着面前的故友灰飞烟灭,声音嘶哑而愤怒:“恂奇,你要记住所有的仇恨和屈辱,是天帝长晔造成了这一切,长晔不死,天岁之仇绝不可休。”
这句话成为了他此生至死不脱的桎梏。
属族没有战力的族众,已经被安排着躲藏迁移。长晔来到恂奇面前的时候,他们这一群最后的战力,已不过百数而已,如果他们倒下,那么整座大荒神洲,将再无反抗的力量。
已经赢不了了,他们都知道。
大荒已经被团团包围,身后的亲友东躲西藏,却也出不了大荒,他们也知道。
但是不能退。
不能退。
他们已经看过了太多牺牲,所以此刻看到那倨傲的帝君一身雍容,遥遥地拉开神弓,又有谁不是满腔激愤的恨意,高喊着要冲上前去与之拼命!
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凝结成无数深绯色的小泊。恂奇腿上被砍,失力跌倒,低头正对上那倒映着他面容的血泊,深红的,浑浊的,模糊地倒映出他濒死的狼狈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长晔那一箭迅疾凶猛,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父亲的躯体,再从他背脊之上掠过,留给他一片脊骨烧灼的剧痛。
身边的天岁族人看着他父子,发出了悲愤的喊声,纷纷化出原形,预备做最后的搏杀。青狮们高高扬起钢筋铁骨的羽翼,对面前残忍嗜杀的天神掀起咆哮的飓风,而他们的身体却铸成最后的壁垒,掩藏着恂奇要他退后。
这是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了。
牧弘已经彻底倒在了地上,他已经露了原形,再也无力站起,连喘息都变得微弱。他看着自己身后的儿子,无声地看着他。
恂奇看懂了。
走。
离开这里,活着离开这里,要有天岁的族人活着离开这里,否则死去的所有同伴,也只是白白的牺牲而已。
恂奇满眼都是泪,看着牧弘最后安静而失焦的瞳孔。他看了父亲和族人最后一眼,咽下满口的血腥锈气,用尽四肢六翼和全身的力气,转身就向后方跑去。
他的身后,是凤族羽军尖锐的唳声,是龙族盘旋于空的破风之吟,是族人惨痛的怒吼和自我的毁灭,是父亲留在荒野之上倏然消散的身体。
他们最后的少君离开了此处,他们的神体和魂魄消散在大荒的土地,绝不落入天界之敌的手中。
凤族五将之一的苍鸾眼见最后的天岁兽也自绝于此,气急败坏地唳鸣一声,张口便撕碎了牧弘最后还未曾彻底散去的一点尸身。
恂奇看不到。
他一路向前狂奔,他足下尽是血迹,红莲火的光焰也已经恹恹,承托不起狮王的神英。
生于王族的少君拥有十八年的狂妄与骄傲,而这些骄傲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却也不能回奔一步,死亡与分别缭绕着他,铸成他此生无解的困局。